“杨管事说了,成品要送进炭行里发售的。山阳镇靠着汴河,冬季里最是便宜。”
明远立即打住喊停:“冬季里汴河难道不上冻吗?怎么又说运输便宜呢?”
史尚顿时一笑,鬓边簪着的那一朵在“小阳春”里开放的山茶花也跟着一起微微发颤。
“您有所不知,就是得上冻,冻得越硬实越好。若是河不上冻,河道里全是走船的,那才叫麻烦!卸货的船只堵在码头跟前,一两天都不能靠岸的情形,也是有的。”
明远:啊?
听史尚解释,他才明白,原来汴河表面结冰以后,时人竟然能直接在冰面上运货。
在冰面上运货,用的是一种名叫“冰床”的物品,扁平底,或是在底部加装两条长直的木条。冰床上安有辕子,可以套马,甚至小型一点的冰床还可以套狗。
这在明远听起来,倒像是本时空里“爬犁”的模样。
有了这种工具,在冰面上运货甚是便捷。据说有人曾经造出比河中行驶的货船还要能装的冰床,再将好几架冰床穿在一起,在结了冰的河面上连绵不绝,蔚为壮观。这么些货物,却只要两马,最多时四匹马就能拉动。
明远听得心驰神往,心想古代人竟能利用冰面摩擦力小的特点,造出这样的交通工具运输物品,果然才智并不逊于后人。
那么他就很放心,表示可以接受这个地点了。
只是史尚突然问起:“郎君,您想不想去山阳看一看准备赁下的院子?”
明远顿时头疼起来,连连摇头:“不,我不去看了。”
有杨管事在,按照过去在长安城蜂窝煤厂的各项要求,完全再造一座蜂窝煤厂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不需要他时时去盯着。
史尚想想也是,便点头应了。到时租赁立契、雇佣帮工,就都由他和杨管事一起与官府打交道。
只不过史尚完全不明白明远的心思:但凡换了另外一个城镇,他都会去的,可偏偏是山阳。
*
不出明远所料,三天之内,米芾与薛绍彭就成了至交。
他俩品味相同,意气相投,又都性情率真,不喜约束,一见之下就相见恨晚,好得和一个人似的。
这日又到了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日子,人多的场合对米芾来说,就又是一次“大考”。
薛绍彭就邀上了明远和种师中,一起前往大相国寺,为米芾“壮胆”。
谁知刚到大相国寺,偷溜出来的薛绍彭就被薛家人抓到了。
薛家告诉薛绍彭一个惊人的“好消息”€€€€
薛绍彭的爹,朝中三司使薛向为薛绍彭安排了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
这对于刚刚结交密友,玩得正开心的薛绍彭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乐极生悲。
更有甚者,他还拉了一人下水€€€€种师中。
种师中与薛绍彭一同上京,而且在薛家住过一晚,拜见了三司使薛向。薛向对种师中的印象极好,认为此子绝对聪明,是罕见的大才。
于是薛向在推荐自家儿子去国子监读书的时候,连种师中也一起推荐进去了。
这下可好,原本是一人被管束,现在饶进去俩。
米芾那边也同时收到消息,官家因感念阎氏的乳褓旧情,恩赐米芾为秘书省校书郎,即日上任。
众人得到消息都是大惊失色:仿佛一瞬之间,原本还在吃吃玩玩的富贵闲人们,突然就得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
只有种师中来到明远身边,面无表情地拉拉明师兄的衣袖,说:“已经玩了很久玩够了,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地去读一阵书吧!”
第117章 百万贯
种师中要去国子监读书, 一应用品由薛家帮着准备了不少。
但明远还是不放心,重又检视了一遍这小师弟的随身行李,又帮他添置了簇新的冬衣和其它用品,又给他塞了不少经学方面的“参考书籍”, 满满当当地装了两个大竹箱, 连同种师中小朋友一起, 送到国子监门口。
薛绍彭那边, 是薛家上上下下一起出动, 送衙内读书。光是马车,就在国子监门口排成一长溜。
种师中这边, 就只有明远和向华两人。
明远望着双手提着行李,就要走进国子监内的种师中,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仿佛自己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这个小师弟。
而种师弟自己的至亲,却至今都还未露面。
正想着, 忽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有人“吁”了一声,一匹健马在他们面前停下, 种建中翻身下马。
几日未见, 种建中的气度越发沉稳。他先向明远那边看了一眼, 随即转向种师中。
“二十三哥!”
“阿兄!”
种师中在亲兄长面前终于流露出了一点点委屈。
要是今日种建中没能亲至,只是由明远代劳, 估计这小孩心里会很不爽。
种建中来到明远面前,想要谢过他对种师中的照顾:“小远……”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揉揉明远的头发。
谁知明远一个眼神扫过来, 种建中顿时改了称呼:“……远之师弟!”
已经伸到空中的手也硬生生地转了向, 最后探至种师中头顶, 在这孩子戴着的软幞头上用力揉了两下。
“阿兄!”
种师中大声抗议,伸手去将幞头戴正。
这个老气横秋的小少年瞪了瞪种建中,又瞅了瞅明远,突然自己一手一个,提起行李,严肃地对种明两人说:“你们两人在汴京,好好的,不用我操心就好了。”
说完,这位小小少年自行提起书箱,迈开大步,去国子监门前与已经候在那里的薛绍彭会合。
向华抢上去想要帮忙,种师中也婉拒了,自己提着沉重的箱笼,一直走到国子监门前,迈上台阶,这才放下东西,回头冲种明二人挥了挥手,然后与薛绍彭一道,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明远心中顿时生出一点点:送孩子上学之后的失落感€€€€毕竟这些天一直有种师中这孩子陪在身边,谈谈说说,颇不寂寞。现在则只剩他一个人了。
明远百无聊赖地转过身。
种建中刚好与他面对面。
两人都是一怔,然后极有默契地避开了眼神。
明远向左让,种建中也同时向右;明远向右,种建中也换向左。
两人看似谦让了半天,实际上一步也没能迈出去。
“小远……我……”
明远抬起头,明亮的眼眸望着种建中,似乎在等待他到底会说出什么来。
“冬至日我来接端孺……”
种建中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国子监冬至日会放半天假,之后就要一直到腊月里,各衙门锁印之时,那才是正式放寒假的时候。
“好!”
明远微笑着回应,心想反正他冬至日自有去吃馄饨饺子的地方。
然而两人说完这一句之后各自分开,明远心里却不是滋味€€€€
在这个时空里,冬至原应是重要的团圆之时,而他无论在哪里,与谁一起过,身边没有了这兄弟俩,似乎总是缺了什么。
他回过头去,只见种建中身着绿袍的宽阔背影已经去了很远。
他也叹了一口气,驱动座下踏雪€€€€却不知道在他这一次回眸之前,种建中也曾经频频回首,但到底还是错过了他这一次回顾。
从这一刻开始,对明远来说,他所有的朋友们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学。
明远兴致寥寥,带着向华回到蔡河边的小院,先去后院看了看河冰有没有冻上,然后再独自回到卧室里。
岁寒日暮,明远独坐了一会儿,就感觉天开始黑了。
忽然外面向华探头探脑的。明远猜大约是有人登门拜访了,整了整身上衣饰,快步迎了出去。
“是王大衙内。”
向华如今已经能将明远的朋友一一认清,能准确向明远通报来人姓名了。
明远却吃了一惊。
王€€怎么来了?
自从上次在丰乐楼,明远用一杯“酒露”治好了王€€之后,他与王€€又见过一两次。其中一次还是明远的生辰宴席。但王€€都是匆匆来去,甚至连与明远多说一句话的几乎都没有。
这位大衙内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快步走进会客的小厅,王€€已经被门房请进这里,正背手站着,观赏厅内的陈设、壁上的画作。
“元泽兄怎么来了?”
王€€连忙回头,脸上挂着笑,向明远拱手。
“上次在丰乐楼得远之出手相救,在下全家都铭感五内。此前却碍于俗务,没有亲自来向远之道谢,今日方姗姗来迟,还望远之宽宏大量,莫要责怪在下才好。”
说着,王€€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向明远长揖下去。
明远连忙客套:“这如何敢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他心里大乐€€€€这是什么待遇,连宰相家的大衙内在他面前都自称“在下”?
王€€却显得很是真诚:“原本第二日小弟就想要亲自登门道谢的。无奈家母与拙荆执意要求延医问药,不肯让我出门。在那之后,便是俗务缠身,没有一刻能停下来的。今日想起,小弟心中实在有愧,赶紧登门,这真是,除了致谢之外,还要致歉了。”
明远帮了王€€是举手之劳,在王€€看来,却是救命之恩。迟迟不亲自来道谢,王€€心里实在过不去,传扬出去对王€€的名声也不好。所以才有了大衙内今日亲自登门的事。
明远连忙先招呼王€€入座。他见自己的小花厅里有些冷清,王€€坐下时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些瑟缩寒意。
明远便道:“元泽兄既然到了,就陪小弟多坐一会儿,品一品小弟新得的上品茶吧!”
王€€微笑应好。
明远便命人将盛有山泉水的镣炉取来,自己则到屋角,将火炉上的一枚铜皮盖子打开。
他探头看了看火炉里面,自言自语道:“要重新点火了。”
明远转身找了找,在身边不远处的多宝格上取了一枚方形的小匣子,在里面取了一枚细细长长的木签,将木签的一头在匣子上一划€€€€
只听“嚓”的一声,明远手中的木签顶端腾起一团橙黄色耀眼的火焰。
王€€一下子睁大了眼,连声问:“这是‘发烛’?”
明远点了点头:“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