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彭却像是被燎了尾巴毛的猫一般,嗖地一声跳起来,转过身体,望着来到面前的一位中年女性连连作揖,道:“我这是见到昔日友人……同窗!同窗的同窗!交谈几句,这就回家,这就回家!”
那位女士也不催促,只是微微别过头,指着街角的一辆马车说:“车驾在那里等着。衙内请自与同窗叙话便是。”
说罢她后退着离开。
薛绍彭却从此全无兴致了,摇摇手对明远道:“远之,今日对不住,国子监里刚刚考较过,回去见了大人,应也是有一难关要过……”
明远点点头表示理解,约定了等到年节之前,衙门封印,国子监放大假的时候,再一起闲坐,谈风弄月。
一时间薛绍彭离开,明远与种师中大眼瞪小眼。
“师兄€€€€”
种师中望着明远,似乎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开口问种建中的消息。
明远也不晓得该怎么回应这小孩:自从把你送来这儿上学,我和你阿兄就再没见过了。
正在此刻,忽听远处街角传来的的蹄声,来得很快。
汴京街头一向拥挤,如果有健马急行,要么是事先有人开道,将闲杂人等从街面上请开,要么就是骑手马术极精,能够毫无阻碍地穿过人潮汹涌的都市。
此前一直表现得老成持重的种师中,此刻双眼一下子变得明亮,转头望着街角。
果然,下一刻,一匹骏马出现在街道尽头。马上的人身穿裹着一件厚厚的斗篷,戴着风帽,看着就像是一连奔袭了好几十里没停,才一直赶到这国子监前似的。
来人奔到种师中与明远面前,手一抬,轻轻一勒马缰,那匹骏马就像是被抱死了刹车,四蹄全部牢牢地钉在地上,停了下来,鼻孔中呵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白汽。
马上的骑手一跃下马,随手解开风帽,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先向明远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再转向种师中。
“二十三哥,阿兄来迟了。”
他伸手想去揉种师中头上戴着的书生巾,被这小子一缩头,让了过去。
明远在对面,望着这一对兄弟,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确切地说,他是不知道该邀请这俩去自家,还是应该就此告别,目送种家兄弟俩自行回去。
种建中却转向明远,用他独有的武人姿态,向明远硬邦邦地一拱手:“远之!多谢!”
明远一怔:谢我什么?谢我帮你接孩子放学吗?
种建中继续说:“谢过高家的炭!”
明远听见“高家的炭”四个字,抿住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地向上扬。
原来你是知道的!
他通过郑行老把高家给忽悠了一通,竟真的说动了高家,将质量最优的石炭平价转给了军器监。但此事他一个字都没说给种建中€€€€他也没机会说给种建中知道,这好久没见过面的。
但种建中竟然察觉到了明远在这整件事里起到的作用,并且对他表示感谢。
有种……没有白辛苦的感觉。
种建中见明远的唇角扬起,眉眼顿时放温柔了,沉声开口:“今日冬至,一起过,好吗?”
一旁种师中扁扁嘴,似乎在嫌弃他阿兄不会说话。
“师兄,我们师兄弟三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处,这冬至不大不小算个节,一起过嘛!”
种师中伸出双臂,就抱住了明远的胳膊,嘟着嘴嗔道。
那副架势,似乎根本不由得明远拒绝。
明远:撒娇大法,万试万灵。
种师中一开口,他就几乎要投降了。
“正是!”
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一座大车正好驶过,停在明远等一行人身后。
车帘一撩,王€€探出个头。
“冬至不大不小算是个节,远之贤弟,彝叔,端孺,家中大人相邀,去我家过节吧!”
这一声太出人意料了。
王€€的“家中大人”是哪位?是当朝宰辅,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安石啊。
明远和种建中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奇遇”,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神色。
却见王€€从他的车驾上跳下来,向种明两人行礼,然后再转向年纪最小的种师中。
“哟,这就我们端孺呀!”
种师中小朋友也似模似样地拱起双手,冲王€€揖了揖。
“早就听说了端孺在国子监的才名,那几场辩论,将年长的同窗们也辩得口服心服。横渠弟子,果然不凡,闻名不如一见那!”
明远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对身边的小豆丁刮目相看:种师中竟这么厉害吗?
不过,按照薛绍彭所说的,薛大衙内在国子监内全靠抱自己这位小师弟的大腿,才得以过关。现在与王€€说的一对照,自己这位小师弟,应当确实不凡。
谁知种师中听闻,依旧是少年老成地谦虚了一下,然后说:“真理越辩越明,学术辩论嘛,辩多了,自然有心得。”
王€€先是惊异于种师中所说的“真理越辩越明”,然后便抬头望向明远,笑道:“远之,如今我是信了,端孺与你是同门,妥妥的同门!”
明远差点想要摇手否认:不,横渠门下,我只是个凑数的。
忽而一阵寒风,打着旋儿卷来,王€€从马车里出来,这时便打了个哆嗦。
明远关心,连忙问:“元泽兄身体可好些了?”
王€€笑道:“好极了!”
“须知自上次往远之家做客之后,愚兄就觉得身轻体健,与往时不同。偏偏家母与拙荆还不放心,轮番请了大夫来看。甚至还有上次丰乐楼那位,傅堂大夫。”
“他诊脉之后告诉我,说是脉象已完全变化,就好像我从未得过什么心衰之疾一般。”
王€€爽朗地哈哈一笑,再次相邀:“几位,看在小弟这么大冷天还跑出来相邀的份上,就请拨冗往府上一聚吧。”
说着他转向种师中:“家母特地为端孺准备了羊肉馅的馄饨……”
明远望天:王€€竟然找准了方法。
以吃食来邀请种师中小朋友,那绝对成功啊。
果然,只见种师中一对乌溜溜的圆眼睛透着光,望向王€€,喜孜孜地点点头。然后他转向身后的明远:“师兄€€€€”
明远:好好好,不就是撒娇大法吗?我认栽了。
明远一点头,种建中不可能再说不。
当即种师中坐了王€€的马车,明远、种建中和向华三人骑马,一起向位于崇仁坊的相府过去。
走在路上,明远突然想起春天时他被“榜下捉婿”,误捉入相府的情形。
他忍不住“噗嗤”一声自己笑出声来。
“实在是没想到啊,第一次进相府,是那种情形。现在再进相府,却又是这种情形。”
种建中就在他身边,原本一直默然不语,现在沉声开口:“小远想得到王相公邀我等前往,是为了什么吗?”
明远也很好奇,但他并不太在乎。
“不用管旁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今日是冬至,要吃馄饨。”
而王安石家准备了羊肉馄饨。
第124章 百万贯
明远一行来到崇仁坊, 王安石府邸。今日已是冬至,时近傍晚,在宰相门前候见的官员还是很多, 车马从府邸门前一直排到巷口之外。
明远与种建中下马,而种师中由王€€亲自牵着,一起迈步下了马车。引来相府门前的一干人等围观。
旁人都认得王€€是相府大衙内,但不知道明远和种家兄弟的身份,于是猜测纷纷。
明远不理会那些议论,只管跟着王€€进门。
他竟还有心思观察, 王安石府邸发生了什么变化没有€€€€
没有!王安石的相府依旧是一座朴素到接近寒碜的府邸。前庭依旧是光秃秃的只有两座假山盆景, 大半年不见,这盆景上的假山上连青苔都没多出一片来。
他随着王€€进院时, 只见一人从院中走出来。来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伟,曾经留给明远很深刻的印象€€€€正是那位, 苏轼见到需要举起“便面”,以掩饰自己行藏的朋友,章€€。
“子厚兄已经见过大人了?”
王€€见了章€€便笑着打招呼,看情形两人应是关系很好。
谁知听到这个字号,种建中、种师中和明远全都站住了。
王€€恍然大悟, 连连对种明等人说不好意思:“抱歉抱歉,重了令师的字号。”
张载字子厚, 章€€也字子厚,两人姓氏同音,表字相同。听到这个名字, 明远他们全都得站住。
章€€也立即明白眼前这些都是横渠弟子了。
他一眼扫过, 视线在种建中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似是非常欣赏种建中的勃勃英气,对明远这样相貌绝好但半点也不强壮的,章€€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元泽!今日别过了。来日待我章某人功成回京,再与元泽闲话西南风物。”
与种明等人匆匆见过,章€€立即与王€€告别。
“章兄明日就出发去荆南了吗?”王€€吃惊地问。
“事涉夷人作乱,事不宜迟,我今夜就走!”章€€一声长笑,挥手向王€€作别。
荆南?夷人作乱?
短短只言片语,却传达了很多信息。
明远小声地自言自语:“章子厚……难道已经开始了宋朝版的‘改土归流’了吗?”
种建中在明远身边,闻言一头雾水:改土归流?什么改土归流?
但明远也不解释,种建中再瞪眼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章€€离开,再由王€€将他们带进相府。
王安石膝下有两子两女,如今两女俱已出嫁,次子王旁在外任官。冬至日便只有王安石夫妇与王€€夫妇。
明远一行人终于在书房见到了王安石。
王安石如今五十来岁,身材不高,脸庞也颇为消瘦,两鬓一片繁霜,可见这位宰相在任上当得也很辛苦。
这位名动天下的重臣宰相,此刻穿着家常的圆领道袍,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接受了明远等人小辈的礼节。他只是在听见种建中自报家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眼神在明远面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在种师中那里,眼里终于流露出了一点点温柔笑意。
相较之下,王家的大衙内在为人处世之上比乃父强得太多了。他笑着向几位朋友致欢迎词,热情招呼几人入席,并请众位不要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