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135章

王€€望着他, 呆了半天,突然摇头叹气道:“这真让我免不了要相信那些市井传言了。”

汴京城市井中传说明远是“财神弟子”, 原本是指他出身神秘, 出手又阔绰无比;但现在王€€看来, 明远所熟悉的这些“货殖之术”,才是只有“财神弟子”才会清楚的。

明远苦笑:随王€€怎么想, 只要他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行。

他最终认认真真地向王€€行礼, 郑重其事地道:“元泽兄, 我对新法的态度你也早已知晓。我们师兄弟都认为‘将兵法’是善法,‘农田水利法’是善法,‘青苗法’在地方上执行得好,也会是善法€€€€”

“但是这‘市易法’,万万不可贸然推出,尤其是绝不可在汴京施行€€€€”

明远在汴京城中待了也快有一年了,朝中的情势多少也看清了一些。如今王安石颁布新法,就像是领兵打仗,只能进,不能退。颁布的新法或者可以稍稍变通,但是已经颁布的就一定要推行下去,绝对不能收回。

一旦有哪一项新法被撤回去,就好比正在战阵上前行的兵将们,突然被通知要赶紧后退€€€€溃败多半发生于这种情况之下,士兵们或前后不能呼应,或士气尽失,一溃千里。

新法也是一样。

“远之贤弟,你说的货殖之术,愚兄或许还有一两样不太明了的地方,但愚兄保证,大人在这市易法之上,一定会慎之又慎。愚兄也会尽力劝说大人,尽量不要先在汴京推行此法。”

“你的态度,我也一定会转告大人。”

王€€向明远抱起拳:刚才明远摆出了挖心掏肺的架势,那些王€€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甚至与儒家经义相悖的,明远毫无掩饰避讳,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

明远如此坦诚,王€€不可能不领情。

明远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王€€唤人来问起王安石那边的情况,却惊讶地发现,已经四更天了。他们若是再这么谈下去,天就要亮了。

“是我的错,元泽兄,你该早些歇息才是!”

明远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认为王€€是个“病人”。

谁知王€€自己感受了一下,却觉得身轻体健,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不适。

一时间王安石的书房那边也有消息送来:王安石与种建中兄弟早已谈完,如今种建中兄弟正在王家的花厅里等候明远。

“哎呀€€€€”

明远颇为后悔:种师中翌日是还要回国子监读书的,怎么能让这么点小孩熬到这么晚。

他与王€€一道,急急忙忙地出来。

见种建中端正坐于花厅之中,正在凝神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而种师中正躺在种建中身边的一张围子榻①上,睡得正香。他身上还盖着一幅羊毛毯子,从花样纹饰来看,应当是王家人的物品,估计是王夫人吴氏特地拿给种师中盖的。

“师中明日还要上学,师兄……本不必等我的。”

明远心里一着急,这话脱口而出。

种建中这时已经站起身,目光严厉,在明远面上一扫。

“自己师兄弟,一起来的,当然一起走。”

明远顿时心虚得要命:他意识到自己只是怕与种建中单独相处罢了。

王€€见时间不早,外头又冷,便张罗着要为几人安排马车,却被种建中婉拒了。

“衙内,真不必如此麻烦。我们兄弟几人都各自带了马匹过来。这个时辰街市空旷,片刻间就到自家了。实在不必惊动府上的车驾。”

他随即转身,拍了拍种师中的小脸,种师中迷迷糊糊地起身:“阿兄!”看了一眼,发现亲哥在自己面前蹲下。

种师中便自然而然地伸出双臂,往种建中脖子里一绕,然后伏在种建中背上,继续呼呼大睡。

种建中轻轻巧巧地将他背起,明远则随手将自己一件领口带翻毛的大氅兜在他们兄弟俩身上。

王€€颇有些羡慕地望着这横渠门下的师兄弟三人,暗暗感慨着他们的兄弟情谊。他一直将种明三人送到前院,看着他们上马,才转身回去自己的小院,同时放轻了脚步,怕吵醒了妻儿。

相府外,原本候在街道两侧的车驾已经全都散去了。夜色深沉浓重,天色却莫名有些发亮。

北风呼啸地卷来,明远一迈步,便打了一个寒噤:“阿嚏€€€€”

种建中一偏头,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明远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炉,然后回头招呼向华,让他也抱着暖暖手。

种建中苦笑着摇头,先将种师中抱至马背上,用明远的氅衣将弟弟裹紧,然后再自己上马。他知道明远虽然将那一件大氅让给了自己兄弟,但这家伙显然不可能会冻着自己。

他抬头望着发白的天色,这令他回忆起西北边塞的初冬,第一场雪即将来临时的情景。

随即他又想起王安石对他转述的,熙河经略王韶的提议€€€€

回陕西,重新投身行伍,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可以追随王韶,前往熙河路,参与“熙河开边”。

按照王安石所说,王韶极其赏识种建中,如果种建中投身于王韶麾下,王韶会给他最大的自主权。

如今朝廷将战略重心从缘边四路渐渐移到了这新设的熙河路,只要大军在熙河路有所斩获,领兵的大将与随军的文官,都能得到快速升迁的机会。王韶本人便是一个例子。

总之,在熙河路,种建中不必再担心文臣武将之间明里暗里的排挤倾轧,争功诿过。相反,他将得到来自上司的信任与全力支持,并且有一大片天地,可以任由他放手,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王安石所转达的王韶提议,种建中并没有马上回绝。

他明白自己有些动心。

汴京城虽然绮丽繁华,但他在听见任何有关西军战事的消息时,都能感到自己血管里热血涌动。

但口头上,种建中还是谢过了王安石与王韶的青眼相待,并直说他在军器监曾孝宽手下学到了良多,而且手上还有些“研发项目”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王安石对此并不意外,甚至该赞扬了种建中“有始有终”。

然而只有在此刻,种建中偏头看一眼抱着手炉,正在慢悠悠上马的明远,才突然明白了自己心中为何有种强烈的不舍。

“小远€€€€”

他低声呼唤。

明远骑着踏雪,就在种建中身边不远处,却完全没有听见师兄的这声呼唤€€€€明远此刻正向空中伸出一只手,带着几分孩子气地呼唤道:“哎呀,下雪了!”

种建中仰头:果然如此。

发白的空中,一片片厚实的雪花如鹅毛般悠悠飘落,覆在人头上脸上,是一阵阵清爽的凉意。

种建中便用大氅将弟弟瘦小的身躯裹得更紧些,同时也听见了种师中的鼾声。

“真是和小时候一样,在哪里都能睡。”

种师中的鼾声似乎便更响了些。

随着蹄声的的,两人来到了街口。

这该是他们分别的地方了。

明远往南,种家兄弟往西,各自就能回到各自的住处。

种建中一跃下马,看看种师中€€€€这小家伙还稳稳地伏在马背上,睡得好香。

这时风雪已大,目力所及,街道已经都开始泛白。

快要五更天了。

可饶是如此,汴京城头的小贩们竟还在忙忙碌碌地冒雪做着生意。

这一带本就是汴京城里店铺小摊最多,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之一。

附近有个小市场,每到五更天就点亮灯火早早开张,待到天亮就散去,所以被称作“鬼市子”②。

其余店铺则会接班€€€€卖姜的姜行,卖纱的纱市,做珍珠、丝绸、香料、药材生意的铺子,天亮后开门迎客,寒暑无休。

饮食方面,各种生熟食、野外和水产生意也是五更开张,一直经营到夜色浓重。随后就是各种小吃杂嚼的摊位顺利接班,彻夜不息,直至天明。

此时此刻,有些人是在为开市做准备,支起摊位、灶具、锅碗瓢盆,点起蜂窝煤炉……有些人则是还没有收市,在犹豫着是否该在这雪夜里把档口最后一点食物卖完,之后再回家去好好睡一觉。

然而此刻,初雪方至,在这里摆摊的小贩,竟似比街上的行人还要多。

在这理应作为分别之地的路口,明远忽然一跃而下,笑着对向华说了一声:“去吧!”

向华熟练无比,从怀里掏出一贯钱,问明远:“郎君,这回是什么由头?”

“汴京城初雪,就说我很高兴能与大家一起赏雪,请众位一起喝杯热酒€€€€”

明远笑着说。

这算什么理由?

可向华才不管着到底是什么理由,“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请这些人赏雪喝热酒?”

种建中在旁听得有些哭笑不得。

向华咚咚咚地跑去,给遇见的第一小贩塞了一把铜钱。只见对方喜极,冲向华做了好几个揖,谢过好心人的体贴馈赠,然后开始收拾,看样子是收到明远的钱之后便下了决心,收摊回家,坐在火炉边暖和暖和。

也有小贩在收到向华的铜钱之后,不容推却地塞给向华两个面茧,或是一小包杂嚼,硬要这个半大小伙收下,否则他们也不愿空手接下向华递过来的钱。

“汴京城里这些,每天都在为自己的生计打拼的人……他们每一个都很可爱!”

明远这时也已跃下马背,正牵着踏雪,站在距离种建中不远的地方。

他望着眼前这一幕,情不自禁地发出这句感慨€€€€踏踏实实生活的人们啊,每一个都值得被生活善待。

能为这些奋力生活的普通人在当朝宰执面前说上一句话,明远自感十分荣幸。

只是明远没想到,身边人此刻在内心默默地补上了一句:你也很可爱……

突然,明远留意到了身边默默凝望自己的灼灼目光,自然而然地别过头,望着种建中。

“师兄?”

“师弟在汴京城中所行之事,无不是预先考虑,照顾到他人的生计。如此心怀众生,先生与师兄们在陕西,想必都会很欣慰。”

种建中清一清嗓子,正色回答。

答得冠冕堂皇,口气有点像教导主任吕大临。

他的坐骑那边,裹着大氅的种师中甚至扭了扭身躯,在马背上晃了晃。

明远一双明亮的双眼安静望着种建中,似乎想看出他这样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下面,究竟藏着什么深意。

“我是想说……是我上次唐突了师弟,惹恼了师弟,以后必不会再如此。”

种建中咬着牙说。

“日后我自会谨守规矩礼数,而远之在我面前,实在无须拘束……”

“嗯!”

明远没精打采地回应了一句。

“过去的事……”

他原本想要回复一句: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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