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舶司官员上船检视登记之后,史尚便下船。
他先用两个铜板买了一串珠兰,请卖花女帮着簪在鬓边上,然后打开明远交来的信件,按照上面的地址,找到了一家金银钞引铺。
这家铺子门外写着“今日铜钱兑罄”的字样€€€€史尚听说过,广州一带也闹“钱荒”,缺铜钱缺得厉害。
大宋的铜钱因为铸造精良,广受欢迎。宋境之外的不少小国,交趾、三佛齐、真腊、占城、高丽……的商人都乐意将大宋的铜钱带回国使用。
在那些小国,大宋的铜钱能够像是本朝发行的货币一样畅通使用、兑换。但是却永远不会被再运回宋境来。
因此如今大宋各市舶司都已经得了严令,禁止铜钱出海。如有查到,便会重罚。
而金银钞引铺也没有多少铜钱可兑,很多地方一到午后便会将铜钱兑尽。
史尚心想:这倒是一条重要的“商讯”应当尽快告知明小郎君。
他步入金银钞引铺,取出明远给的信件€€€€那信件是用火漆封好的,里面应当是明远给这间铺子掌柜所写的亲笔信。
信上还有印鉴€€€€掌柜拆信之后,连忙取来店铺中用来记录事先预留印鉴的簿子,仔细核对了印鉴的细节。
“史郎君,”
这掌柜转向史尚,自报家门说他姓钱,而后便满脸堆笑地问:“明郎君的吩咐,小店莫有不从的。请问您这一次要支取多少?”
当初,明远告诉史尚,到了广州可以直接找金银钞引铺提取款项。那时候史尚心里还不那么敢于相信。
宋境内有不少大商家,是在四处都开设有商行,本家的生意可以到本家的商号里提取钱钞€€€€这些史尚都很清楚。
但是他没想到明远竟有那样的神通,隔了那么远,天南地北的,竟也能在金银钞引铺这样的地方提取钱钞。
明家的信用当真是卓著啊!
于是史尚问:“我在这里最多可以支取多少?”
钱掌柜并不犹豫,直截了当地回答:“二十万贯。”
这回是史尚自己的脸皮僵了僵,心中一股热意涌起,令他莫名觉得自己将要失态。
“二十万贯呀……”
为什么世上就有明远这种人,能够随随便便将这样的巨款交给一个全然非亲非故的外姓人。
“您一次要全提去吗?金多少,银多少?还是茶引、盐引?本地其实还有矾引可用……我们铺子丑话说在前头,铜钱可不行,凑不到20万贯这么多……”
钱掌柜一口气地说下去,史尚连忙摇摇头,笑着解释:“这些是明郎君交与本人日后收购货物的本钱,但现在只是探一探路,这次只提一万贯€€€€一千贯铜钱、其它金银五五开。”
“好!”
钱掌柜也很爽快,刷刷在面前的账簿上记下史尚的需求。
“一千贯铜钱要明天上午才能为您准备好。您到时来取,或是让小店为您将钱钞送去您船上,都行。”
史尚办完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然后便是在广州城随意闲逛。
他专捡那些与达伊尔和夏塞里奥那样模样行商出没的茶馆和脚店进去,将明远高价收购来自黑衣大食的译本的消息传出去。
早先明远和夏塞里奥已经专门整理出了一份清单,用大食文字抄写成清单,由史尚一份一份地分发。
商人逐利,这些夷人海商只听闻“高价”两个字,都动了心,不管将来能不能搞到这些译本,先把那清单揣了去,打算带回本国再慢慢打听。
这件事做完之后,史尚才去与邓宏才会合,两人一道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清洁的脚店吃饭。
史尚牢记明远的指点,只肯喝煮开之后的水,不行的话就喝酒。
连邓宏才劝他尝一尝本地的特色鱼脍,也被史尚优雅地“婉拒”了。
“邓兄,你不是急着想要回到合浦吗?小弟在广州的几件要事都已经办完,等明日与金银钞引铺交割了明郎君汇来的钱钞,小弟就可以出发了。”
邓宏才大喜过望。
他将史尚带来广州,心中一直很担心,广州繁华,会令史尚流连忘返,留在此地,迟迟不肯动身前往合浦。
没想到史尚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的事情办完,表示可以动身了。
史尚听了邓宏才的话,忍不住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用双手抱住后脑,嘿嘿地笑,心想:你那是不知道我以前一直是住在汴京的。
广州虽然热闹,但论繁华,还要属汴州。
当晚,史尚就将今日的见闻和想法匆匆写成了信件,将他之前的泉州南来时路上写的那些一起,装在一个大信封里,第二天交给了金银钞引铺的掌柜,请他托人捎给明远。
随即他与邓宏才换了一条较小的福船,出广州港,前往合浦一带。
这条福船的载重量较小,只有1000料。邓宏才便警告史尚:“这回可不比来时,风浪一起,这小船上就更颠簸了。”
史尚站在甲板上,却唯有迎风大笑。
自从他得知明远将20万贯的家财全都托付给他之后,史尚眼里已经再看不见任何风浪与困难了。他唯有想着:既是明郎君将事业交给了自己,那他纵使赴汤蹈火也要为明郎君建起来。
他当然不知道:明远得知史尚第一次只从广州支去了一万贯的时候,着急得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心痒痒地说:“史尚这家伙,怎么就不能帮我一次性多花点儿呢?”
经过十来天的航行,史尚与邓宏才已经绕过广南最南端雷州,驶进一片风浪较小、气候宜人的海湾。
如此船又行了一日,才到了邓宏才的家乡所在。
这里古称“涠洲”,如今是广南路合浦县下辖。
涠洲当地风景优美,海边尽是绵延的银白色沙滩€€€€当然,适合船只停泊的地点也不少。史尚所乘的船只在靠近陆地的地方先下了锚,放了小艇下来,两个水手先将邓宏才和史尚送上了岸。
邓家在涠洲是大族,邓宏才带来的船只到港之后自有人安排卸货。
而邓宏才上岸之后,带着史尚直接前往当地乡民自己建的糖厂€€€€他们两人各自跨上了一头小毛驴,邓宏才“得儿得儿”地吆喝着,泄露了他急切的心情。
一路行去,史尚看见道路两旁广阔,都是蔗田。眼看蔗田里一片翠绿,蔗苗长得茁壮,史尚正在艳羡:大冬天里,竟还还能种植作物。
谁知邓宏才却叹着气,说他们这里土地挺肥,但是却只适合种甘蔗,不适合种植稻米。
“难怪,邓兄这次乘船而来,1000料的货船,除了郎君说的木桶以外,全都装了稻米。”
就算是能制最好的糖,酿最好的酒€€€€人是铁饭是钢,大家也都是要吃饭的。
邓宏才点点头,刚要答话,忽见前方远处一座村落,突然涌出好多乡民。一群孩子奔得最快,冲邓宏才和史尚的驴子直直地冲过来。
在孩子们身后,一群乡民闻讯也赶了出来。
“宏才,是宏才回来了!”
“宏才,这次的‘酒露’……卖上了大价钱没有?”
第189章 千万贯
邓家村是距离涠洲海边港口较近的一个村庄。邓宏才就出自邓家村。
邓家是耕读传家的大族, 于百年之前避乱至此。邓家村因为地理位置卓越,近年来时常有送子弟出海行商。
邓家于几十年前出了一位有头脑也有威望的海商, 出海去见过世面之后, 为村里添置了制糖与酿酒的工具,建起了作坊。因为邓家行事厚道,渐渐地十里八乡的蔗农就都愿意把收成送到他们手中。
经过这几十年, 邓家便俨然是涠洲一带最大的蔗商了。
这次邓宏才回来, 虽然没有兴师动众,但是居住在附近的很多乡里人家,听到消息都迅速派了代表赶过来, 想要从邓宏才这里听到关于“酒露”的最新消息。
史邓两人抵达邓家村两个时辰之内, 这村里就聚了上百号人。
只可惜,邓宏才一上来就没有告诉他们好消息。
这位邓家出身的海商将他押船前往泉州,甘蔗酒露却受到冷遇, 无人问津的事给说了, 随后又解释了原因€€€€甘蔗酒露的制法泄露, 一时间竞争者倍出。偏偏涠洲这里又不通消息, 巴巴地将新酿的酒露送到泉州去, 收购酒露的商人早已收足了别家出产的酒露,送去汴京去了。
聚在邓家村的众乡民一团期望顿时化为乌有, 一群人开始相互指责起来。
“邓宏信!”
一名邻村的男子叫着邓家长房长子邓宏信的大名:“我早告诉你, 这酒露虽好,但是不用炫耀得十里八乡都知道吧……你看现在!”
那邓宏信反唇相讥:“祝心思,好酒也怕巷子深, 如果不宣扬, 谁能知道咱们涠洲这里也能出好酒?再说我们邓家虽然对外宣扬‘酒露’, 却一个字都没提过做法, 倒是你们祝家……”
那名叫“祝心思”的汉子顿时涨红了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身旁一个老实巴交的蔗农连忙劝:“也未必是他们祝家……谁家没有个亲戚朋友?听说咱们这儿的甘蔗酒露在泉州卖上了大价钱,谁不好奇,过来尝一尝,问一问的?“
这名蔗农原本只是想帮祝心思解围,谁知他马上被人误会了,几十道眼神都向他这边聚过来。
“郑来,难道说……这制酒露的方法,竟是你们泄露出去的不成?”
这甘蔗酒露的制法,说难也不难€€€€不过就是在以前用甘蔗汁酿酒的基础上,多一道蒸馏和冷凝的工序,便能够获得比寻常水酒更“烈”的“酒露”。
这些酒露刚制出来的时候很是辣口,需要再调入少许清泉,再放置一段时间,以去除酒的“燥气”,这“甘蔗酒露”就制成了。
刚制出甘蔗酒露的时候,邓宏才就立志要让这种品味独特的新酒走出他们十里八乡的小地方,卖到广州、泉州去。
他也确实做到了,让这“甘蔗酒露”在泉州一炮而红,甚至还被贩卖到汴京城里,天子脚下。
谁知老家这边,人们得意便忘形,对着好奇上门打听的“亲朋好友”,任谁也做不到完全守口如瓶。
一来二去,这“酒露”的做法便再不是什么秘密。
望着乡里乡亲们一张张沮丧、自责、内疚的面孔,邓宏才心想:不对啊,他这趟赶回家明明是要来报喜的才对啊!怎么一上来就让大家的情绪低至谷底呢?
“后来,我便想要换个地方试试运气,于是将那一船酒露运去了杭州。”
“在那里,是这位史尚史郎君的东主,用比去年高一倍的价钱,买下了我们那批酒€€€€各位不用太担心!”
“哎呀……”
“宏才你早说呀!”
邓宏才欲扬先抑的工作做得太好,邓家村的气氛在一瞬之间变好,人人都松了一口气,转忧为喜。
还有人拍着心口嗔怪着道:“宏才,你倒是一口气把话说完啊!”
年初收下的甘蔗,辛辛苦苦酿出来的酒,总算都卖出去了€€€€这一年没百忙,可以过上个好年了。
还有人赶着向史尚道谢:“多谢史郎君,还有您那位东主。”
“您竟还陪着宏才到我们这里来,真是仁义呀……”
史尚听着各种感谢的话,顿时有些飘飘然€€€€百来人赶着谢他,虽然有些人说的话口音浓重,听不大懂,但是听得出他们说的都是好话。
“但是,”邓宏才将双眉一轩,“往后怎么样,咱们今天得好好商量商量!”
听邓宏才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去年好不容易新创出的“甘蔗酒露”,才一年,就被人仿制了去。邓家村附近十里八乡都是蔗农,以种甘蔗为生,然而甘蔗却不能当饭吃,他们必须为今后的生计再商量出一个对策出来。
“既然甘蔗酒露卖不上价格,那咱们就还是……熬糖?”
“熬出来的糖不耐保存,想法设法运出去了又卖不上几个价钱……”
“咱们这又是过上了原来那种,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偏偏又换不来几个钱的日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