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一千人€€€€只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党项铁鹞子。
如果只是青唐藩部,以种家训练出的强悍西军,一般以一敌二没问题,一千人足以抵挡两千人。
但如果对手是铁鹞子……
种建中一挥手,先命人将一只木盘取出来,放在大帐正中的一张桌子上。
这是按照明远所转述沈括的方法制出的军事沙盘。种建中即使出征在外,也还是带出来一张小幅的“简易版”,以显示周围的山川地理€€€€在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党项与木征联军的兵力分布是€€€€”
种建中沉声问赶来的两名哨探。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是事先已经有过交流。
其中一人伸手在沙盘上指点,并开口解释:“禹藏家大约有两千精锐,正守在大来谷中。”
大来谷正是渭源堡与蒙罗角部之间的一条交通要道,党项人的精锐守在那里,便相当于将种建中与援军之间的道路完全切断了。
“另有三千羌兵和一千党项人将渭源堡团团围住。”
闻言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这绝对是一个最坏的坏消息。
王韶身为熙河经略,此刻正坐镇在渭源堡中。而党项人竟然纠结吐蕃与羌人,前往攻打渭源堡。须知渭源堡刚刚修建未久,此刻尚未完全建成。
“余下一千党项骑兵,带同四千青唐羌,就在我们蒙罗角城周围。”
“五千人?!”
“这么多?”
听到这个数字,种建中帐中人人变色€€€€除了那个一直跟在种建中身后,表情永远木讷的小亲兵。
“所以王经略派小人来送信时,特地提了一句,种官人您要小心€€€€这次党项羌人合兵,恐怕是想要先行拿下蒙罗角城。”
第195章 千万贯
翌日是个大晴天。
西北便是如此, 冬日里阴云密布的日子未必冷,但如果是大晴天,阳光虽好, 但是往往劲风如刀,割得人脸上、手上生疼。
种建中巡视蒙罗角城防时便是如此,朔风如刀, 呼呼刮得十分猛烈。
种建中一眼便瞥见两个守在城墙后,负责操作霹雳€€车的小校, 手上冻得裂出一道一道,全都是鲜红色的细小血口。
“我那里还有一盒马油, 向华去我行囊里取出来, 先分发给将士们用。”
向华应了一声, 转身回去,须臾间已经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锡制的圆形盒子, 二话不说,先递了给站在霹雳€€车旁的小校。
那小校看见手中那雕刻精美的锡盒,已经愣了神,一时竟忘了要将盒子打开, 将里面的马油取出涂在手上。
“怎么这盒子这么好看?”
另一名小校凑过来,见状忍不住惊叹。
随即大家都聚了过来, 然后纷纷将眼光投向种建中€€€€
西军中默认都是老粗,而种建中也一向与下级兵士们打成一片,大家也都知道他性格豪爽粗放。
但谁也没想到, 他用的东西竟然如此精致。
“人设崩塌”的种建中脸庞微微涨红, 但没忘了再强调一句:“盒子记得还我!”
“哦!”
明白了€€€€
小校们相互看看, 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这一定是种昭武的心上人送的。
种建中年轻有为, 二十出头却尚未婚配。但现在看起来,这位种昭武一定是已有心上人,等着回去迎娶€€€€如果这次大家都能打胜仗,能平安回去的话。
“城外的动静如何?”
种建中看向站在城头一截用夯土堆成的女墙之后,举着一枚千里镜正在€€望的士兵,大声相询。
“种昭武,羌人……您知道的!”
羌人向来被视为乌合之众。他们的单兵马上战斗力不可谓不强,但是失之懒散,无法团结起来像宋人那样运用集体战术,因此宋军除非中伏或是落单,很少会在羌人手下吃大亏。
现在€€望兵这么说,所有站在城墙后的将校们便都在脑海中想象:羌人们此刻应当是刚起,正在点燃晒干的马粪埋锅造饭。
“铁鹞子呢?”
种建中并未因羌人的懒撒放松警惕,继续询问党项人的行踪。
那名€€望兵熟练地将千里镜的镜筒抽出,左右转动以调整焦距,仔细观察之后回复:“党项骑兵在羌人的营地后结阵!”
果然!在松散的羌人士兵身后,是训练有素的铁鹞子。
种建中与他身边的所有人顿时都绷紧了脸孔。
“种昭武……”
€€望兵一边€€望一边继续高声说道:
“铁鹞子的人数似乎少了,现在只能见到四五百骑。”
“一定是埋伏在哪里,等待我们弃了蒙罗角城,然后在半道上袭击我们。等到我们这一支尽数溃败,敌人便会趁渭源堡军心动摇的机会,大举进袭渭源堡。”
种建中沉着脸,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他身边的将帅们听。
“党项人肯定认为我们一定会放弃,一定会跑……所以选择了守在路上偷袭,指望能全歼我军。”
“但是,他们或许忘了,或许时日太久了没人教他们€€€€这里,我们脚下的这座城池,自汉唐开始就一直是汉家的土地。儿郎们,我们这才刚刚踏出渭源堡几步?绝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往回跑€€€€”
“对,当然不能溜回去叫渭源堡那些家伙们笑话!”
不知不觉中,蒙罗角城中的禁军、厢军和民€€们都慢慢向种建中这边靠拢。听见种建中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不少人热血沸腾,扬起握紧的拳头,大声应和。
然而,此刻就站在种建中身边的几名军官,比如指挥使窦和泰,都知道种建中这只是激励士气的言语€€€€其实他们是跑不了的。
此刻在蒙罗角城,连稍许强壮的民€€都算上,他们也只有两千人不到。以这点兵力,离开蒙罗角城,那就是自寻死路。
窦和泰心想:为今之计,只有勉力支撑到渭源堡之围解开,王韶带兵来援。
但是……真能撑到那时候吗?
于是他不露痕迹地挤上前,凑到种建中身边,小心地问:“昭武……我们现下只有六天的粮草,最怕是……箭矢会不够……”
只见种建中异常豪迈地一挥手:“不怕,我们必在六天之内,解决这里所有的对手。”
窦和泰:……?
他以前不觉得种家的十七哥是个爱说大话的家伙啊!怎么这次去京城转了一圈,被王韶请回来加入熙河路西军之后,竟转了性子,变得这么“自信”?
“各位都准备就绪了吗?”
种建中再次询问操作霹雳€€车的将校们。
“回禀种昭武,我们都准备好了!”
用马油滋润过双手,暂时不用再考虑皮肤冻裂烦恼的小校大声应道:“一切准备妥当!”
种建中嘴角轻扬,笑容不易察觉。
“那些羌人、吐蕃人、党项人……若是还用原来的眼光看待我们大宋的西军,那对不起,他们要失望了。”
*
时至正午,艳阳高照。在这等暖阳的照耀下,连北方刮来的强劲冷风似乎都少了早间的那等凛冽。
羌人们吃饱喝足,开始向蒙罗角城发起进攻。
在西北这里,最擅长进攻和野战的,或许是西夏党项的铁鹞子,但最擅长守御的,绝对要数宋军。
他们只要凭借一座寨堡,和精良的守城器械,以及足够的粮草和清水,他们就可以长久与党项人耗下去,耗个海枯石烂,耗到党项人耐心丧尽。
只可惜,蒙罗角城并不是宋人所修筑的寨堡。
这座“城池”是别羌在唐人留下的城寨遗址上修修补补,大概齐修成了一座“城池”的样子。
但实际上这座城的城墙矮处只有丈许,也就比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稍微高些。城墙内外的地平等高,城内没有女墙,城上也没有箭垛€€€€说白了,这城墙几乎与宋境内大户人家的院墙一个样。
于是羌人们打过来的样子也颇为儿戏。他们从身上接下一件皮袍或者布衣,就地取土,然后随随便便地一扎,快步冲至蒙罗角城下,将土洒下,然后转身便跑。
数百人冲了几个来回,蒙罗角城城墙最低矮的一段之前,便堆起一座小土包。
相反,宋人这边,倒是只稀稀疏疏地放出几支箭。
羌人们一见大喜,用叽里咕噜的土话相互告知:“宋人的箭支不够,箭支不够!”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无论是羌人还是党项人,都擅长骑马和用刀,箭术则是宋人最强。
这几年西边不太平,宋夏吐蕃,连番混战。党项人与羌人都怕极了宋人的箭矢,尤其是那些威力极强、射程极远的神臂弓和床子弩。
但现在看见宋人连射出来的箭支都稀稀疏疏,更加没有什么准头,羌人们欣喜万分,纷纷大喊:“加把劲儿,今晚就能在蒙罗角城里过夜啦!”
于是羌人不再过分惧怕宋人的箭矢,一窝蜂冲上前,指望能迅速堆土,搭上蒙罗角城最矮的这段城墙。
城头上,那名负责€€望的小校躲在一幅盾牌后,却依旧在尽忠职守地€€望远处党项铁鹞子的动静。
“种昭武,铁鹞子没有动静。”
种建中此刻正站在蒙罗角城的城墙背后,双眼微闭,似乎正在倾听对方的动静。他略想了想,脸上多少流露出几分遗憾。
“铁鹞子到底是谨慎。”
他低哼了一声,随后大声下令:“霹雳€€手,用石€€。”
蒙罗角城中的霹雳€€车都是从渭源堡运抵这里之后现场组装的,所以选址相当灵活。它们大多数被安置在城墙最为低矮的几段之后,另外还有两驾被安置在可以来回移动的车驾上,作为机动。
早先羌人还在远处营寨里呼呼大睡的时候,这边的霹雳€€车就已经调整好了发射的角度,梢臂的距离。霹雳€€手们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主帅一声令下。
此刻听闻种建中下令,他们无不流露出兴奋的表情,似乎想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羌人好好尝尝这新式“€€车”的厉害。
种建中一声令下之后,城墙内立即搭起矮梯,训练有素的€€手攀上城头,迅速观察外面的情况,而后指点负责调整角度的€€手同袍:“右前,十五度,二百步……放€€!”
这是€€手们事先训练时就约定好的口令。十五度是指€€车轴上表盘所指的刻度,二百步是调整梢臂长度,也有刻度与之相对应。
一声令下,一枚又一枚的€€石接二连三地飞了出去。每一辆霹雳€€车配备了至少三名€€手,一人负责观察并且给出指令,一人负责调整角度与距离,最后一人就只管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