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一转身,望着匆匆忙忙迎出来的戴朋兴,道:“快,老戴,替我去找夏奥里塞和达伊尔……请他们去问问这城里的海商……”
劳忠实在旁傻愣着,他抱着这只瓷盘在海事茶馆里进进出出已经好几日了,还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一人对他这枚瓷盘如此惊叹过。
只听明远对戴朋兴继续交代:“请他们帮我打听一种,名叫苏麻离青的染料。”
第217章 千万贯
戴朋兴与劳忠实听见“苏麻离青”这个名字, 都很惊讶。
只见明远想了想,又说:“或许是发音相近的名字,叫‘苏勃泥青’, 也说不定。老戴你替我去问问。”
见到明远兴致如此之高,戴朋兴应了一声, 马上就要出门。
明远却赶紧将他叫住:“抱歉抱歉, 我忘了看时间,很快就要六点了, 你都到了‘下班’时间,我可不能再支使你干活了。”
他又笑着转头望向劳忠实, 道:“劳兄这件事着急吗?明日再问可还来得及?”
劳忠实茫然地摇摇头:他已经在这海事茶馆里混迹了这好几天了,耽搁一个晚上,自然是不着急的。
明远便笑着邀劳忠实重新入座:“既然如此,那你我不妨再随意聊聊。”
他望着局促不安坐定的劳忠实, 笑着问:“方才劳兄说是江西浮梁县人, 莫不是住在景德镇上吧?”
劳忠实又是一惊, 将双眼睁圆,结结巴巴地问:“小……小郎君去过我们那儿?”
明远微笑着摇摇头:“不曾亲至, 但久仰大名。”
劳忠实偷偷看了一眼戴朋兴,只见戴朋兴脸上也有些迷惘之色。劳忠实便再也没能忍住, 偷偷伸出手,挠了挠后脑。
明远见了便暗叹:如今北方诸窑名声在外。而后世赫赫有名的“瓷都”, 如今只怕还只是一个藉藉无名的小镇子。
“两位, 如今天下名窑,以哪家为尊?”
明远状似闲聊般问坐在对面的戴朋兴与劳忠实。
“定窑€€€€”
戴朋兴给出答案。
“钧窑€€€€”
劳忠实几乎同时作答。
两人的答案并不一样, 各自开口之后便相互看了一眼。
明远索性将身体向椅背上一靠, 抱着双臂, 微仰起头,在脑海中迅速回想€€€€
后世五大名窑,汝官哥定钧。
据传汝窑兴盛二十年便遇上了“靖康之变”,算起来现在应该还未兴起。
官窑的产出向来为皇家所垄断,民间轻易见不到,对后世的影响要大过当时。
哥窑神秘莫测,后世甚至无法确定它存续的准确时间和地点,只有几件表面布满“金钩铁线”的珍贵瓷器传世。
所以五大名窑为世人所熟知的,如今只有“色如霜雪”的定窑,和“窑变万千”的钧窑。
但很明显,这两座窑所出产的瓷器,多为士大夫和贵族所喜爱,因此也非常昂贵。
民间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窑一片”的说法,套用在定窑身上据说也适用。而辽人与高丽的贵族也都以拥有一件钧窑和定窑瓷器为荣。
想到这里,明远突然坐直身体,眼中流露热切,开口问戴朋兴与劳忠实:“那么……夷人海商最青睐的是哪一种瓷器?”
“这€€€€”
戴朋兴与劳忠实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回答。
“夷人海商……从我们那里买入的瓷器……还挺多。”
劳忠实老实巴交地回答,他只陈述事实,但却避开了类似“最青睐”这样的评价。
“福州与泉州,在距离海港不远的地方都设了窑厂,专门出产卖给夷人海商的瓷器。”
戴朋兴补充了一句。他昔日曾经在沿海一带跑船,对各地的情况很了解,自然也知道瓷器是向夷人海商出口商品中的“大头”。
“但是……”
戴朋兴与劳忠实相互看看,都道:“卖给夷人海商的瓷器……大多卖得很便宜,以粗瓷或者是最简单的纯白釉为主。”
戴朋兴补充:“这是各自审美不同罢了。夷人海商大多喜欢色调明快的,我就遇上过一个海商,嫌我们这里最好的龙泉瓷太过素雅了,颜色不好看,器型也和他们惯用的不大一样……”
明远:啊这……
龙泉窑以仿柴窑起家,如今已经能将“雨过天青釉”做得炉火纯青,釉质宛若青玉一般。
却偏偏不对夷人海商的胃口。
“所以我们虽然大量出口瓷器给夷人,但却只是赚着窑工们靠劳力堆起的一点微薄利利润?”
答案虽然很扎心,但戴朋兴与劳忠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都见到明远那对秀雅的眉头紧紧锁起,忽尔又舒展开。
明远在两人面前自如地舒展一下身体,脸上重新浮出笑容,道:“这不着急,让我们先找到‘苏麻离青’再说。”
他记起自己本时空的历史上,来自中国的瓷器,可是曾经一度风靡西方,令所有人为之倾倒的。几百年后都能做到的事,没理由现在做不到。
这般想着,明远瞅了一眼墙上悬挂的自鸣钟。
时针已经快要指向正下方。六点整海事茶馆就该打烊了。
“劳兄,今日不妨先谈到这里。等到明日老戴打听到‘苏麻离青’的事我们再详谈,如何?”
明远还是相当尊重戴朋兴的“工作时间”的。
一时劳忠实告辞离去。海事茶馆打烊,戴朋兴开始一扇一扇地上门板。
明远却还坐在刚才的座位上,手指在桌面上一点一点地轻轻敲击,正想着心事。
戴朋兴将门板都上完,突然跑来对明远说:“明郎君,劳忠实这个人逗留在杭州,依我看也未必是为了寻访那‘苏……’您说的那种染料。”
“他每天晚上都会去逛瓦子。我在瓦子里有认识的朋友,说他每天晚上都是必去瓦子点卯的……不见得是个正经人。”
明远“嗤”的一声笑,道:“去逛瓦子就不是正经人了?”
戴朋兴这结论下得武断,听见明远的笑声,忍不住脸红了红。
他自己是个以事业和家庭为重的男人,将逛瓦子视为“不务正业”,所以才会开口唐突。
但见明远有意与这劳忠实合作,戴朋兴还是据理力争,提醒明远:“万一那人去瓦子是对‘关扑’一类的游艺上了瘾呢?”
官府平日里禁绝关扑,但是不少瓦子里还是能找到类似的游戏。
“为了一种染料,在杭州城里逗留多日,也不着急……这,真的不大像是正经做生意的商人。”
最终戴朋兴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明远却正好想到了一件“员工福利”。
“那今天晚上一起去瓦子玩玩吧!老戴,自从这茶馆开业你就一直在忙,这不正好,带上你的家人一起去松快松快。今天晚上城里的瓦子€€€€刚好都是我的人。”
*
戴朋兴待到了杭州城中的瓦子里,才明白了东家那句“刚好都是我的人”是什么意思。
城中米市桥下的米市桥瓦子门外高悬着招幌,上面写着大字:“热烈欢迎汴京朱家桥瓦子来杭联谊交流”,另一边招幌上则是:“上演经典保留剧目《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汴京城中的朱家桥瓦子是明远的产业,戴朋兴一早就从史尚口中听说过。
戴朋兴将阿宝扛在肩头,自己挽着媳妇,随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们一起慢慢向瓦子里的勾栏靠近。
戴娘子叹道:“戴郎,我们一家确实是好久没有一起出来逛瓦子了。”
戴朋兴心里自然存了一份愧疚,马上开口:“我去问问那勾栏的票该如何买,这次无论如何给咱们一家子捡个最好的位置。”
他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在大声招呼:“戴郎君,戴郎君……这里!”
戴朋兴见是明远的长随老张,便顺着行人走动的方向斜刺里挤过去。
“明郎君请您一家都去那边的€€子里。”
戴朋兴闻言,心中竟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他是贫门小户出身,自幼节俭,不喜铺张。待到后来连损两船,生意失败,更加不可能花这等闲钱。
因此,戴朋兴与妻子结缔多年,阿宝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请妻女坐进勾栏的€€子里看杂剧。
此时此刻,只因明远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戴朋兴心里便满是感激,暗暗发誓:无论明远要他做什么,他都要将明远指派的事情做好。
一时戴家一家人在明远的€€子中坐下。自有瓦子里的侍从送上食水,还有特别给阿宝准备的新鲜水菱角。戴家一家人初时还为这€€子中的舒适与奢华所吃惊,待到戏台上的杂剧表演一开始,一家人的注意力又全都转到了勾栏里的舞台上。
这出杂剧在杭州的勾栏里上演有极其特别的意义€€€€
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戴朋兴年幼时就听过“蛇妖报恩”的故事,他的妻子在阿宝小时候也给小姑娘讲过这样的睡前故事。
勾栏上的“西湖断桥”布景很快就被本地观众们认出来了。而瓦子门外招幌上那座“雷峰塔”,也确实存在,至今未塌。
因此,杭州百姓们观看这出杂剧时根本无需额外的“代入感”,剧目一开始便自然而然地进入故事,与勾栏舞台上的人物同喜同悲。
戴朋兴本人对这杂剧故事并不怎么感兴趣,但看到自己妻女为舞台上的故事如醉如痴,戴朋兴就足够舒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杂剧演出结束,瓦子内掌声雷动,观众们含泪叫好喝彩。戴朋兴也看见自己的妻子一边拍手一边用帕子抹泪。而阿宝尚自懵懂,只是安静坐在戴朋兴膝上,不明白舞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便是演员上台谢幕,并致感谢辞。
朱家桥瓦子的当家花旦平蓉和郝眉上前,先是感谢了杭州的同仁邀请他们一行来杭演出交流,然后又感谢了曾经为这出杂剧的创作而奉献心力的人们。
“苏轼苏通判,蔡京蔡县尉,昔日在汴京时都曾为本剧创作词句,赠予墨宝,本剧多得他们二位之助,再次向他们二位表达万分感激€€€€”
平蓉说这话的时候,伸双臂指向瓦子中的一间€€子€€€€显然,苏轼或者是蔡京,现在应该就坐在那只€€子里。平蓉说毕,冲着那边盈盈拜倒,她身后一起出来谢幕的演职人员同时跟着拜谢。
苏轼与蔡京在杭州本地的官声都不错。听说这两位官人竟然也贡献创作了这一出杂剧,瓦子的勾栏前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
致过感谢辞,平蓉竟又恢复了许宣的角色,对身旁的郝眉道:“听闻娘子筹办的‘保和堂’,明日要在杭州城中开业了?”
郝眉顿时嗔道:“奴的‘保和堂’,难道不也是夫君的保和堂吗?”
于是两人同时向勾栏跟前的观众们拱手与福身:“各位,明日‘保和堂’开业酬宾。将有大夫坐堂问诊……”
勾栏前看戏的人们轰然叫好:这“保和堂”,不正是剧中白娘子与许宣共同操办,悬壶济世的那家药房吗?
戴朋兴顿时有些恍惚€€€€
他事先已经得知明远会开一家药房€€€€史尚在南边打通了药材采购的渠道,因此可以兼做批发与零售的业务。
他也知道这家药房被命名为“保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