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北方,明远也是从微观着手。他投资了一间货运车辆厂,专门制造六轮的厢式加长货运马车,由两匹马同拉。
这种车辆加装了弹簧,车轮在铁铸的框架基础上安装橡胶轮胎。这些设计大大减小了车辆的颠簸,令北方的商人能够在普通官道上运输大量的货物。
但“高速公路”所享有的那些方便快捷和税收上简便手续,北方的商人就享受不到了。
明远暂时也管不了这些,决定就让那些商人去眼红去吧。到真的忍不了的时候,这些商人自会想办法,去游说朝中官员。
做完这些准备之后,明远所采购的大批南方货物,就先装船运过黄河,然后被装上这些厢式家常货运马车,沿着官道,向北方而去。
北方官道上,税吏还是按照老规矩,检查每一辆货车所携带的货物,征收过税。
这天秋阳正好,大名府下辖州县的一名税吏伸手拦下了一队这样的货车。
这名税吏姓陈,行九,三十多岁,旁人都叫他陈九。
拦下货车之后,陈九依例检查货车主携带的各种文书,与货物数量核对,并且按照货物的价值征收二分的过税。
谁知接到文书的那一刹那,陈九察觉不对€€€€
他支起耳朵,问:“什么声音?”
赶车的车夫茫然四顾,也同样反问:“什么声音?”
陈九凝神细听片刻,也顾不上看文书了,板着脸对那车夫道:“快,把车厢打开,俺要检查你这车上到底装了什么货物!”
€€€€究竟是什么货物……竟能发出这等诡异的声音?
车夫不敢怠慢,连忙从厢式马车的尾部爬上去,先拖出一个高一尺,四边两尺见方的藤编箱子,对陈九道:“您想看的是这个吗?”
陈九点点头:随着箱子被拖出来,耳边那细细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了。
“啾啾,啾啾啾€€€€”
藤编的箱子一打开,陈九探头望去,只见箱底装了大约有上百只的小鸡苗,放眼望去,一片都是毛茸茸,可可爱爱。
陈九的心顿时似被萌得化了。
他家里有两个皮猴似的小子和一个最宝贝的幺女。陈九也曾经让这些孩子们自己养小鸡苗,他闺女对那小小的软软的金黄色小鸡苗爱得不行,连带陈九也爱屋及乌,对这种小东西没有任何抵抗力。
那车夫却浑然不觉,又拖出一个更大更高些的藤编箱子,打开€€€€
陈九探头一瞅,哟,这回不是“啾啾啾”,而是“呱呱呱”:一箱子全都是鸭苗,体型比小鸡略大,毛色也都是灰灰的,看起来一概十分精神。
在这样颠簸的道路上长途运送,这些小东西竟然都十分精神€€€€陈九略觉得不可思议。
那车夫却不合时宜地问:“还要再看吗?”
一眼提醒了陈九的职责,他赶紧翻了翻文书,指了指上面一行,道:“看看这个。”
车夫听闻,面露惧色,迟疑地问:“您……真的要看?”
陈九点点头。那车夫无法,只得又拖出了一枚高大的藤箱,一打开,又赶紧把盖子盖上。
但就在这一瞬间,陈九已经看清了藤箱里的物事,也有些脸色发白,赶紧道:“看过了看过了,可以了……”
那箱子里是几只体型硕大的白鹅,一旦看见天光,就一起冲着箱子外头呱呱大叫。
陈九尝过这种大白鹅子的厉害,赶紧见好就收。
查验过货物,陈九开出了收过税的发票,那车夫老老实实地交了。然而陈九好奇,问对方:“怎么这个时候往北方运鸡苗鸭苗?”
这马上快要入冬了,北方今年年景又不好,拿什么来养这些家禽?
车夫很痛快地回答:“我们东家心思很特别,说要将这些家禽送到北方来,交给当地的农人寄养。愿帮他养鸡养鸭的,他就给粮食。”
陈九“哦”了一声,觉得这车夫评价的“特别”两字并不很贴切,应当换为“古怪”才对。
“哦,也就是说,你家东家给农人粮食,让他们帮着养鸡养鸭?”
陈九笑了:“如今北方大旱,家家户户缺粮,这口粮缺起来当然是人先吃了,谁还顾得上那些鸡鸭?”
车夫却很坦然地答道:“那口粮当然是换给人吃的,养鸡养鸭都不用这些粮食啊!”
道路附近刚好有一片浅浅的河滩,如今已经干涸龟裂,河滩上只有几丛干枯的杂草,在风中摇曳。车夫便转身指着那片河滩。
“我们东家说,那河滩上有好多蝗虫卵,鸡鸭吃那些就够了。就是需要人盯着照看,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
“哇!”
陈九愣了半天,像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又“哇”地感叹了一声。
他想了想,问:“是不是朝中相公们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折腾人的法子?这听起来有点像是‘保马法’①啊!”
车夫显然也听过这种议论,顿时也笑:“我们也笑过东家呢,结果我们东家说,你们叫它‘保鸡’‘保鸭’法都无妨。但我只是想要来年北方少点飞蝗罢了。”
陈九顿时肃然起敬。
他年幼时见识过大蝗灾,见到过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席卷过每一处,都是寸草不生。
如今竟有这样一人,想要未雨绸缪,在春天到来之前,让这些鸡鸭鹅都去把蝗虫卵给吃掉?
这是异想天开吗?
仅凭这一车的鸡苗鸭苗。
陈九探头看看,只见南方来路上,正有连绵不断的厢式马车,朝他这边驶来。
“可是,真的……”
陈九还是不大敢相信: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天真的人,真的相信百姓能照他的话去做,能依言养大这些鸡鸭?
那车夫闻言笑道:“都是有契约的!”
*
两个月后,明远站在黄河北岸,看着一群又一群被赶到身边的鸡鸭€€€€这个口齿的家禽,是酒楼正店最受欢迎的食材之一。
早先他送到北方请人放养的鸡鸭,除了病死和走失等各种原因,减少了一成左右,其余竟全都完好无损地送还了。
这就是大宋的寻常百姓€€€€拥有契约精神的百姓。
第254章 亿万贯
这次明远在北方开展的大规模“灭蝗行动”完全是商业运作, 没有动用他在金融司的职权。
过程也很简单,他向北方各州县的农人提供鸡苗鸭苗大白鹅,与人签订契约, 请人代养。
乍一看与“保马法”有点像,因此明远这桩生意还曾被人戏称为“保鸡法”“保鸭法”。
但是明远此次请人养鸡养鸭,完全出于自愿,不存在摊派到每家每户的情形, 而且有从汴京出发前往北方各州县的牙人亲自与当地农人对接, 避免了掮客插足,从中牟利。
代为饲养鸡鸭的农家,将获得粮食黍米作为“补偿”。明远提供的粮食数量本身就表明€€€€这些都是补贴农家口粮的, 而不是用来喂鸡喂鸭。
但是饲养这些鸡鸭也需要农人们精心照料,否则很容易养死。如果养死的家禽在两成以上, 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合作了。
因此,领到鸡苗鸭苗的农人们都异常小心。
北方各处河滩上往往出现这样的奇景:各家农人牵着狗,赶着鸡鸭, 在河滩上四处寻找蝗虫卵,甚至有农人带了农具,将河滩边的土翻开,以方便鸡鸭们寻找埋在土中的蝗虫卵。
两个月以后, 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再寻不出蝗虫卵了, 而鸡鸭们因为这些高蛋白饲料的喂养,一只只肥硕健壮。
这时明远便回收了这些鸡鸭, 免得它们侵占农人们的口粮。
在这项商业活动开展之前,明远曾得到无数人的警告。
旁人都提醒他, 万一那些农家将鸡鸭养肥, 自己宰了吃了就跑, 那明远岂不是血本无归?
为此明远决定与所有代养鸡鸭的农家订立契约,并在官府留底。
这其实也是他对北方农人的一次信用测试。
而结果€€€€令他非常满意。
此刻明远站在黄河北岸,望着迟迟不曾上冻的黄河河面。有风吹拂他的面颊,却颇为温和,不像他刚来这时空时那般寒冷刺骨。
€€€€看来今冬气候异常已成定局。
而明远做的所有预防措施,都还不足够。
一是蝗灾的源头,有一部分不在宋境之内,而在辽国。就算宋境内的蝗虫卵都被鸡鸭吃光了,待到春天气候转暖,照样会有铺天盖地的蝗虫从辽国境内飞来。
明远可没办法给契丹人送鸡送鸭,这种信用测试不用做也能知道结果:除了肉包子打狗之外还能怎地?
另外就是,明远能够把蝗虫卵这种高蛋白饲料转化为人类更容易接受的鲜嫩禽肉,但是他解决不了旱灾。
这次北方之行,明远聘请了不少能够打深井的打井匠,在北方打井,能够暂时帮助百姓们解决吃水问题。
但是他比较确定,这旱情一定会延续到明年春天。
等到打井人打上十几丈二十丈都打不出水的时候,那就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明远确认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于是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上船,渡过黄河,回到汴京。
与北方各州县相比,汴京就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天堂。
各家酒楼、正店、脚店中一如既往地高朋满座;各家瓦子的勾栏跟前永远人头攒动。
而汴京城靠近汴河的码头,正源源不断地将各地运往京城的漕粮一船一船地卸下来。除了漕运的纲粮之外,通往扬州的高速公路也很大程度上承担了调节供需的功能。
明远心知:官员们永远会将保障汴京的富足与安全放在第一位。他们会全力以赴,不让天子脚下的这座都城出半点岔子。
腊月时,沈括到了汴京城,正式接任三司使的职务。
当然,因为沈括抵京的时候正巧遇上衙门锁印,因此明远在公事上与这位新“上司”没有什么交集。多是礼仪方面的迎来送往。
到了上元节那晚,明远在长庆楼设宴招待沈括,并且邀了秦观、种师中等一干昔日相知的好友,以及王€€。
沈括听说王相公的衙内也“拨冗”光临欢迎自己的酒宴,喜得满面红光,胡子都一直在抖。
但王€€对旁人都淡淡的,只是坐在明远身旁,一个劲地与明远交头接耳。沈括有些自讨没趣。
然而这一席的气氛却渐转热烈,因为明远邀了在长庆楼驻唱的歌姬董三娘来他们的€€子。董三娘弹起琵琶,手挥五弦,唱起苏轼在杭州的一首新作。
明远细细听去,正是那首《行香子€€过七里濑》,是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巡视富阳时所做。
“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古今空名……”
董三娘歌喉曼妙,而唱腔中的情深意切,比之三年之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①。”
歌声袅袅,随着渐弱的琵琶弦声一道悠悠散去。
一席人顿时全都听住了,连王€€都为这词曲的意境出神。好一会儿,这位大衙内才醒过神来,叹道:“苏公的新词,直是要将人带去见那远山连绵的两浙群山那!”
说罢,王€€摇摇头,道:“只可惜近两年没法儿在京中与他共事,只有等着他的新词问世,这般传入京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