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明远从二月等到三月,三月等到四月,眼看他们约定的三年之期就快到了,种建中那里还是没有半点音讯。
明远能从邸报上读到王韶的熙河路西军的近况,但是邸报上的寥寥言语,完全不足以让他了解种建中这个人的近况€€€€
师兄身体可好?身体是否健旺?吃饭时胃口佳不佳?
当初的三年之约,他……现在依旧认真吗?
明远将邸报翻来覆去,明知自己不会在上面找到答案。
无情无绪,明远索性早退翘班,离开官署,前往长庆楼。
还未上楼,明远便听见长庆楼上传来叮咚作响的曲声,和穿云裂石的歌声。董三娘的歌喉经过这两年的打磨,越发圆润成熟。
明远依稀听堂兄明巡提过,近日长庆楼的歌姬们时时献唱,甚至还会将原词作者请来酒楼,与喜欢这些词作的酒客们一道联谊。
€€€€肯应邀前来的,许是些并不那么得志的词人吧。
当明远的身影刚刚越过楼板,长庆楼上的琵琶声顿时停了。那边董三娘已经带着和她坐在一起的年轻歌姬们盈盈起身,一起向上楼来的明远表达她们对长庆楼东家的理敬之意。
“明郎君€€€€”
董三娘带头问候。
明远只得摇手,抱歉道:“不当扰了你们唱曲,请继续,请继续€€€€”
但刚才上楼之前明远听了一耳朵,只觉得那词曲仿佛一直钻进他心中。
明远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刚才各位唱的是哪位大家的曲子?”
董三娘顿时笑生双靥,面向歌姬们表演的小舞台前遥遥一福,道:“奴家刚刚唱的,正是《小山词》。”
明远这才留意到面前这一席中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人,此刻正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向明远拱手,脸上流露出谦卑的笑容€€€€这笑容却情不自禁地泛着苦涩。
这一位,正是明远昔年在丰乐楼见过一面的晏几道。
只不过当初在丰乐楼,晏几道还被人邀去€€子里,倚红偎翠地坐在最上首,品着美酒,淡淡地向苏轼等人打招呼。
如今的晏几道露出落拓之相,坐在长庆楼的大堂之上,聆听歌姬们吟唱他的词作€€€€明远曾经听说过,董三娘等人唱完,会将从酒客那里得来的赏钱,分给词作者一半……
宰相之子,少年得志的神童,写下无数幽婉情诗的晏小山晏几道,如今却落魄至斯。
明远突然想起:晏几道倒霉的原因他也略有耳闻€€€€
这晏几道是安上门门监郑侠的好友。郑侠夹带谏书与《流民图》,虽然令天子罢免了王安石,但是郑侠自己也因为所作所为不符合“程序正义”而遭到清算,被流放岭南。
晏几道作为郑侠的好友,家中被搜查,搜出了一首被认为是“心怀怨望”的诗词,为此还下了诏狱。
等到亲朋故旧将他捞出来,这位才子却已经彻底被磨平了心气,而且家财散尽,看起来更加落拓了。
此刻明远早已换去了官袍,他看起来正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小郎君,相貌风流,年少多金。
晏几道赶紧站起身,向明远拱手打招呼€€€€只是他明显还不太擅长这个,表现过猛,一下子撞到了面前的桌子,撞得桌面上的器皿相互撞击,乒乓作响。
晏几道一时便涨红了脸,冲明远拱着手,却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明远认为:但凡此刻自己对晏几道表现出半点明显的同情,都是对这位婉约词大家的不尊敬。
他连忙道歉:“是我的不是,打断了诸位欣赏如此佳句。”
说着,他也从善如流地在旁坐下来,冲着董三娘道:“请继续,请继续……原该由三娘子按红牙板将小山词唱和一过……”
明远眼角余光便见晏几道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终于坐下,而后悄悄地向明远这边点点头,似是在感谢明远对他词作的尊敬。
董三娘便将琵琶递给她身后一位妙龄歌姬,自己果然举起红牙板子,轻轻敲响,唱起《小山词》。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①”
这是晏七在书写他光辉万丈的初恋。
“……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②”
这是晏七酒后梦醒,眼前唯见寂寥与凄凉,似乎人生便只是如此。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③”
这是晏七在书写离别之后的怨恨……
明远把玩着手中盛满“瑶光”的瓷盅,将瓷盅轻轻晃动,心中有些情绪在缓缓酝酿。
不多时,董三娘在琵琶声的伴奏中曼声开口,唱的却是小山词中一首看似最为平淡,实则蕴含了深情的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④”
一时间,明远听得如痴如醉,满心中萦绕着的,尽是“长相思”这三个字。
若问思念什么时候才是尽头,除非是到了相见的时候啊。
此时此刻,无论是美酒还是美食,都唤不起明远的任何兴趣。一时间他只想化身青鸟,飞往西北,若能与想见的人见上一面,哪怕是片刻也好……他这一生似乎便不曾虚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饮了多少酒,明远婉谢了要送他归家的明巡,独自一人骑马,无情无绪地穿过汴京城熟悉的街道,回归自家在常乐坊附近的大宅。
明远刚到门口,便见门房急急忙忙地出来,为明远牵住马匹,匆匆地道:“大事不好,郎君,刚刚有个人打听到门上,然后就直接闯了进去……我们要拦,根本拦不住……”
明远心里不爽,酒意上涌,便大声反问:“如今在汴京,都还有这样的无礼狂徒不成?”
门房却补充:“那人似乎认识郎君您……他说,他在明郎府上,登堂入室从来不用通报。”
明远一怔:这听起来有点熟悉。
他赶紧问:“难道不是种小官人?”
这种事,种师中那小子通常也能干得出来。
门房赶紧摇头否认:“不是种小官人,这一位我们从未见过……您这么一说,他五官相貌倒是与种小官人有些相似……”
门房的话都还未说完,明远已经一溜烟,直奔他平日里坐卧的寝居去了。
第261章 亿万贯
明远有个习惯, 他所经营的宅院可能会大小不同,但是日常起坐的格局都很相似,从京兆府到汴京, 从杭州凤凰山再回到汴京来€€€€他的宅院或许各有特点, 但卧室的位置都差不多。
明远曾经在信中透露杭州的住所在常乐坊附近, 某人到了这附近自然能问出明家宅子的位置,从而有了这“擅闯”之事。
明远还未进他的卧室, 就先听见鼾声如雷。
明远心头一阵喜,一阵忧。
喜的是他等了三载,到如今终于有个活生生的人来到他面前。
忧的是万一他猜错了,来人其实不是他魂牵梦萦了多时的……
带着这样的忐忑,明远放轻脚步, 走进自己的卧室,随手举起室内点着的玻璃灯罩油灯凑近些,可又怕太过明亮的灯火打扰了榻上人的安眠, 片刻后, 终又放了回去。
淡淡的灯火映在榻上人的脸上, 为他勾出俊美的侧脸轮廓。
明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擅闯民宅”的, 真的是那个三年未见的良人。
只是种建中如今这副样貌令人不敢恭维:只见他四仰八叉地合衣躺在明远的床榻上, 鞋都未脱。
屋内弥漫着风尘仆仆的尘土气息, 中间混杂着汗酸味。种建中眼窝深陷, 下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胡茬, 即使此刻正闭目沉眠, 也能看得出他形容憔悴。
可以想象这人应当是不断更换驿马, 一路快马疾驰, 从西北赶来汴京。
便是铁打的人, 一口气飞奔三千里路, 肯定也吃不消。
明远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自己的床榻旁,望着榻上打着呼噜的男人,终于感觉到一股喜气从脚底慢慢升上来。他直到现在才感觉到真实。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师兄真的在三年之约届满之前,赶回来见自己了。
明远在榻旁呆了半晌,伸手抚了抚自己上扬的嘴角,才发现自己这会儿一直在傻笑。
随即他又发现了令人跳脚的事实€€€€他这榻上,是昨日刚换的一整套簇新的吉贝布床品。种建中满身风尘,连鞋都没脱,直接登堂上榻……
“啊呀€€€€”
明远惋惜一声,赶紧起身,去将玻璃窗打开一条缝,然后又笼上一把合香。
外地官员进京,要先去宣德门报备,等候传召。明远不知道种建中入城是否已经先去过了宣德门。他赶紧命一名长随,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宣德门,将种建中暂住的地址报成在他这里,然后再去给国子监的种师中那里传讯。
*
四月间,天亮得已然很早。破晓时分,一缕天光悄悄从透明的玻璃窗外爬进室内,亲昵爬上种建中的面颊,爬上他的眼帘。
种建中缓缓醒来。
一夜的安眠已经让他恢复了八成的精力。种建中睁开眼,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间敞亮的卧室,向南的一面装了整排的玻璃窗。透过纱帘,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小院中的桃红柳绿。
卧室正中是一座松木雕花大床,正对这窗前的长条柏木书桌。两侧都是博古架,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瓷器与玻璃器。室内陈设不见浮华俗丽,但是样样透着精致€€€€种建中心想:这确实是小远的风格。
他用双臂撑起身体,将身上盖着的一床轻柔锦被随手揭去。只见自己身侧放着一叠簇新的衣物,有两裆、亵衣,也有中衣与外袍。他随身带来的包袱中那套预备进宫面圣时穿的官袍,此时也被取出来,整齐叠着,放在桌上。
种建中一动,便觉脚边还伏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他坐在榻旁的一张小凳子上,埋头枕着双臂,正在呼呼大睡。
然而室外却传来轻快的说话声€€€€是明远的声音。
种建中顿时发愣。
小远在屋外,那么屋内这个是谁?
这时床尾那少年似乎感觉到了动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阿兄!”
种建中心头温暖:“是师中啊!”
谁知这小孩一抬起头,就一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手在自己面前拼命扇动,说:“好臭,阿兄的脚好臭!”
种建中昨晚是鞋都未脱,直接倒在榻上的。现在他脚上的长靴已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去,榻前如今也正放着一双簇新的厚底官靴,一看就是自己的尺码。
被亲弟弟这么一嫌弃,种建中连忙盘腿坐正身体,想要将一双臭脚藏住,却发现自己竟还糟践了好好的一床被子€€€€洁白的被里经他这么一盖,上面全是黑灰色的印子。
“哎呀!”
种建中顿时感到惭愧€€€€明远的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这样一床轻柔保暖的被子,少说也要七八贯才能置办来……现在看来明远应当不会再用了。
他平日最不喜欢明远挥霍,结果这会儿帮助明远又挥霍了七八贯?
种师中却笑嘻嘻地说:“无妨,阿兄!明师兄这里都预备好了。热水浴室都是齐备的,就等着阿兄起身呢!”
“对了,明师兄这座宅子里有三间浴室,热水浴、冷热水交替浴和蒸汽浴,阿兄想用哪一间?”
种建中闻言无语,他家小远果然还是那副纨绔做派,自己家里连浴室都建了三间。
但他急需沐浴更衣,种建中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花样,直接去了热水浴室,将浑身上下上下都清洗一遍,再换上干净的衣物,套上官袍。
周身焕然一新之后,种建中精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