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些偶然因素背后也有必然性所决定的历史方向,偶发的事件很可能只是打加速或者是推迟了变化的发生。”
“但1127可以打包票,您所改变的这5%,都是针对历史必然性的重要影响。”
明远“嗯”了一声,坐在挽马背上,继续出神地思考他在这个时空的行动方略。
*
熙河路,宋军刚刚攻克未久的河州城城头上。
传令兵梁平低头向城墙下望,放眼所见,到处都是一副大战之前的忙碌景象。
大批大批的粮秣被捆扎着装上运粮的两轮车,车辕被套在耐力较好的驴子、骡子身上;
宝贵的战马则被集结于一处,正美美地饱餐着掺杂豆粉的草料。擅长驯马的士卒正在努力为它们套上辔头与嚼子。
除了粮秣与牲口,大多数士兵正在保养自己的盔甲与良弓,各帐兵丁正排队将一捆又一捆的箭支令至各营驻地,再分发给众将。
梁平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忽然见到两个熟悉的同袍带着人,将两驾特别设计过的大车赶到自己兄弟们的营帐去。
那两驾大车上表面上铺满了毫不起眼的稻草,但梁平知道,那稻草之下,藏着令人闻风丧胆的……
一只手拍在梁平肩上:“梁兄弟,你们种昭武还没有赶回来?”
梁平回头一看,见是王厚帐下的冯虎,平日里总愿意和梁平他们一起蹴鞠或者耍相扑的那个。
“还没……”
梁平刚要解释,忽听冯虎打断自己,用略带酸意的口吻说:“别是咱们兄弟在拼命的时候,种昭武在汴京城里受官家的赏赐。”
身材瘦小的梁平被冯虎一只手按住肩膀,仿佛凭空又矮了一截。
但是他嗓门儿大,伶牙俐齿,否则也做不了传令兵。
“别跟你们衙内似的眼皮子那么浅,咱们昭武受过多少次官家的赏赐?他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吗?”
冯虎一噎。
“再说了,咱们昭武是在汴京城里也住过好久的人。汴京再繁华,咱们昭武不还是都丢下,到这塞外苦哈哈的地方来吃砂子来了?”
“昭武真的会赶回来?”
冯虎半信半疑地问。
“……你看!”
恰好梁平此刻见到远处一道烟尘,翻过河州城跟前的一座小丘,迅捷无比地朝城门这边过来,便随手一指。
待到再近些,梁平与冯虎都能看清楚那彪悍一骑,坐骑雄健,四蹄如雪;座上的人俊眉星目,神采飞扬。不是种建中又会是哪个?
梁平与冯虎同时大声喊:“种昭武,种昭武€€€€”
那热切与爱戴之意,在喊声中流露无疑。
梁平忍不住瞥一眼同伴,心想:你这口是心非的家伙。
种建中在城下,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呼叫,他轻轻松松地拨转马头,立即避开城门道路上的运输车辆,同时骑速丝毫未减。
但就在这时,河州城中有号角声传出来。
梁平一听,赶紧冲种建中的身影大喊:“昭武,王经略升帐了!王经略升帐了!”
种建中闻言,探身见城门那里拥堵得厉害,便冲梁平挥挥手,又拍了拍踏雪的马头,紧接着纵身下马,快步进城,直奔王韶的主帅大帐。
踏雪自然会有梁平等人照顾。
此刻王韶升帐,就是估算着种建中差不多就要赶回军中的时候。而兵贵神速,王韶大军也着实等不起了。
王韶帐下,军纪严明,鼓声一响,所有的将领都要即刻赶到他帐中,否则便会严惩,连亲儿子王厚都不例外。
待到众将进入帐中,王韶双眼一亮€€€€他见到种建中出现在大帐门口,而且精神奕奕,没有出现因千里奔袭而出现的疲态。王韶忍不住心道:真是天助我也。
王韶以目视种建中,后者点了点头,伸手轻抚胸口。
王韶顿时明白天子果然被自己麾下这名秉性纯直的骁将说动,给了“便宜行事”的手谕。
此刻连王韶也觉受到了鼓舞,振作精神看向众将。
“各位,在过去两三个月中,我们不仅拿下了河州,逼得木征蹿至洮州,而且还声东击西,拿下多座城池€€€€”
王韶帐下诸将听得都有些迷糊:“经略……”
有心直口快地大声问了出来:“什么叫声东击西?”
这时王韶看向站在众人身后的种建中,道:“彝叔,你来为大家解说!”
不少人知道此刻方才得知种建中回来,有些人面露惊喜,有人兴奋地道:“好了,彝叔总算是赶上了!”
只见种建中向前迈上一步道:“各位袍泽,近日听到的尽数是你们的好消息,加固香子城城防,大破踏白城,拿下天险摩宗城……”
他说的都是最近西军的功绩。这些城池与河州城连在一起,渐渐能够形成一道稳固的粮道。王韶似乎想要求稳,慢慢地绕过露骨山,进取河州南方的洮州€€€€木征如今正托庇于亲弟弟巴€€角,躲在洮州。
眼看着同袍们眼中纷纷流露出兴奋的眼神,种建中冷不丁抛出一枚重磅策略:“但是《武经总要》中说得明白,兵务神速。如今,天子已经下诏€€€€”
他将一枚用黄色绫布包裹的卷轴举起,向袍泽们一扬。
“……同意我等翻越露骨山,追击木征,直下洮州!”
“什么?”
“翻越露骨山?”
王韶的大帐中顿时全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更有人情不自禁地扭头向正南方向看去,虽然他们在大帐中什么都看不到。
露骨山,是河州城正南方的一座高山,那是一座几千丈的高山,高耸如云,山头的积雪终年不化。
更奇葩的是,露骨山上根本就没有道路,无法运送辎重粮草。如果要翻露骨山,需要所有人自负干粮,靠两条腿上山,如果他们的粮食能够坚持到越过那戴着白帽的山峦,那么就还要靠两条腿下山。
而露骨山南侧,据称到处是万仞深渊,几无可降之路。
面对众将的讶然失色,王韶镇定自若道:“蕃部首领木征放出话来,他说宋人翻不过露骨山。”
“什么?”
“岂有此理!”
一时间,不服与不忿暂时取代了对高山的畏惧,帐中诸将纷纷流露出难以遏制的怒意。
王韶见状,赶紧乘热打铁。
“木征能从露骨山逃到洮州去,那座山上,就一定有路。”
“宋人与羌人一样都是人。”
“因此,世上不存在羌人能翻,而宋人不能翻的高山。”
这是王韶一早就准备好了的计划。而他只透露给种建中一人知道,由他入京,负责解说给官家赵顼。
如今,种建中拿到了官家的手诏,说明那个最疯狂、最冒险的计划,也引燃了天子胸中的雄心。
熙河路西军,准备前往翻越露骨山,追击蕃部,直下洮州。
第264章 亿万贯
明远坐在他金融司衙署里翻看邸报, 第一条跃入眼帘的,便是王韶率部进入露骨山,从此失去音讯。
“介甫相公对王子纯寄予厚望, 没想到连……”
“王经略这一着棋,走得太冒险了。”
金融司里传来低声议论。
明远所在的金融司因为新法而生, 因此衙署中众官吏天然倾向新党。王安石已经罢相去职,改知江宁府,但是司里的官吏还是将王安石称作“介甫相公”。
连这些人都认为王韶行事冒险。这令明远无法不记起种建中临行前说的那句:“愚兄此去, 不知能否生还。”
不一会儿三司使沈括来了。
沈括对于天下地理向来很是了解, 制图学上也很擅长。明远便捧着邸报去问沈括,那露骨山究竟在哪里。
沈括便张罗着找舆图。
刚好金融司里就悬挂着一幅绘有天下各路大致方位的舆图€€€€但也真的只是“大致”方位而已, 与沈括要求的地图精确性相差甚远。
沈括面对这幅舆图, 看得直皱眉, 但还是勉力为明远指出那露骨山的大致方位, 并且回忆起他以前所读到前人笔记里关于露骨山的记载。
“那露骨山主峰极高,得名露骨山, 乃是因为白色的山石裸~露在外,一片银白, 且峰如石壁, 状似骷髅。”
明远听得咋舌。
听起来王韶这哪里是率部去打仗, 分明像是带队去极限挑战啊!
“露骨山山顶白雪皑皑, 终年不化,听说纵使是盛夏, 山顶犹堆积雪。因此还有一个外号叫做‘雪山太子’。”沈括补充。
明远不问还好,一问沈括, 心里更为王韶种建中大军担忧€€€€
如今将入五月, 汴京天气已暖, 想必熙河路海拔较低的河州一带也是如此。但种建中等人却要翻越一座雪山。师兄晓不晓得要带寒衣?
“什么?王子纯竟然率大军去翻露骨山?”
沈括这时候才刚刚看到邸报,惊白了脸。
“怎么?存中兄,王经略此去,除了山高路险,还有什么不妥吗?”
明远知道沈括在为母守丧之前,曾经做过陕西路的转运判官,通晓转运之事。
果然便听沈括叹息道:“素闻王子纯长于谋略,我不知这是不是也在他计算之中€€€€如果大军选择翻越露骨山,就意味着无辎重粮草补给能够跟上。所有军械与干粮,全都要兵士自己随身携带,所以……”
明远顿时也全明白了:“必然只能携带一程的粮秣……”
这摆明了大军只能携带去时那一程的干粮,待到他们抵达露骨山的另一面,就只有一个选择:与敌人血战到底。€€€€唯有那样,还会有一线生机。
这好比背水一战,有进无退。要么胜,要么死。
明远陷入沉思:可能这就是王韶选择这条进军线路的意义,既出其不意,又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置于死地而后生。
沈括见到明远脸上忧色,只道是这个年轻的小下属忧心国事,再也想不到其他事情上去。
他补充道:“王子纯失去音讯,倒是在意料之中。”
“大军一旦入山,消息肯定送不出来。”
“按说是河州最近,但大军一路翻山,本就是有去无回的打算,军情不可能再送回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