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赶紧点头:“史尚,你实在不必在这里陪着我……早些安歇,我也打算早点去睡了。”
明远表示要早睡早起身体好,史尚看了他一眼,会意地一笑,随后便告辞,将这漫漫的长夜留给明远。
明远终于清静了,终于可以独自心烦意乱,可以在自家厅堂中到处乱转,可以去书房,在纸上胡乱写画,然后再窝成一个个纸团,练投篮……
他根本不知道种郎何时能来。
毕竟刚刚大胜回京,必然有很多聚会饮宴,要由王韶介绍给朝中亲朋故旧,拓展人脉,还有可能被官家单独召入宫中入对……
谁知,还没等明远将代表自己心情烦乱的种种动作一一做完,毫无征兆的,种郎已经站在他面前。
明远蹭地跳起来,定定地盯着眼前人,顺便用手掐掐自己€€€€不是梦,是真的。
和种建中一起出现的还有门房,明家的门房指着那人,语带不忿,指责道:“郎君……又是这人,又是……”
€€€€又是用闯的!
种建中转头朝门房哼了一声,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既认出了我,便该知道你家主人不会怪罪。”
那门房见确实如此,赶紧脚底抹油,迅速开溜。
明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管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
种建中却大踏步上前,站在明远面前一尺之地,向他伸出双手……
“哎哟!”
造次了的人伸手抚胸,毕竟被明远伸拳“狠狠地”捶了一记胸口,就算不痛也得好好地呼一声痛,这样生气的人才能快点消气。
这些哄人的“策略”……在回京的千里归途之中,种建中都已经细细地想过了。
谁知明远一开口吐牢骚,便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师兄上次回来,竟然想从宣德门直接溜走!”
种建中伸手挠头,心想:算起四月间的旧账……这小郎君生起气来,后劲也太长了些吧!
却看明远那一对睁大的双眼,眼圈渐渐泛红。
“你也不想想那是我在京中对付的是什么局面:介甫相公刚刚罢相,大灾刚过,人心浮动,物价高企,交子不稳……一切都是最不如意的时候。”
说起这些旧事,明远当真是委屈的要命。
那时是他在汴京过得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压力重重,都得由他一个人扛着,还得再为师兄额外多担一分心思。
最要命的是,当时他当着师兄的面还不能说出来€€€€只能忍着。
往事不堪回首。
倒苦水这种事,但凡开了个头,便再难止歇。
种建中听着听着,心中顿时涌出无休无止的怜惜。
自己当初确实是做得太不地道,竟然想着只见一面就走。可谁知,如果不是明远想得周到,用卧铺马车送了自己一程,恐怕自己那张庚帖都送不出去。
现在估计也别想再登堂入室了。
想到这里,种建中再度伸出双手€€€€
胸口却又被明远怒气冲冲地挥拳捶了一记。
但这次他只觉得明远的怒容太过可亲可爱,让他竟连呼痛这策略都忘在脑后。
“还有你,要么音讯全无,要么就是毫无半点征兆地出现在我家的……”
说到这里,明远突然住口,意识到了什么。
种建中却笑了,这回终于真正做到将眼前人拥了个满怀,柔声道:“好啦,小远莫恼。这回师兄绝对会极有‘征兆’地出现在你家的榻上。”
*
同一时间,种师中独自在长庆楼宴请亲朋好友。
这次可真是将明、种两人在汴京城中他们共同的亲朋好友一网打尽。然而众友们兴冲冲而来,却没见到明远和种建中。
见到种师中独自宴客,大家都很有些奇怪。李格非忍不住抬了抬鼻梁上架着的水晶眼镜,第一个开口问:“端孺,彝叔呢?”
贺铸也问:“不止种彝叔,怎么远之兄弟也没来?”
种师中早就预备好了说辞,笑道:“我阿兄早就盼着今日与各位见面。但实在是舟车劳顿,再加上有些水土不服……”
一时间满席都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彝叔是回他住惯了的汴京,竟然也会水土不服?”
大家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唯有米芾一个劲地点头:“我懂……我懂种彝叔。”
席上众人更加乐不可支。
种师中见到气氛融洽,便举起手中的玻璃盏,笑着道:“总之,大宋国富兵强,西军在熙河路拓边两千里,王韶王经略得胜还朝,我阿兄随王师荣耀返京,都是喜事!”
众人闻言,纷纷举起手边的酒盏,他们按照各自的喜好,分别选了“瑶光”或是“凤头酒”,不像种师中,还没到喝酒的年纪,只能喝盛在玻璃盏中的饮子。
“对,都是大喜事!”
贺铸等人带头应道。
种师中嘴角上扬,笑得有点狡猾。
“所以,各位,让我们为今日的这一桩大喜事,举杯庆祝。”
见到众宾举杯,种师中忍不住暗暗在心里祝愿:阿兄、师兄,今日小弟也算是做了一点小小的贡献,邀大家来把你们两位的喜酒给喝过了。你们……可一定要……好好感谢我啊!
明家府上,内院里再次红烛高烧,明远与他的种郎,在彼此交出对对方的承诺之后,第一次真正有机会拥有洞房春暖之乐。
待到红烛结起烛花,像喜庆的爆竹一般发出脆响时,明远像是想起了什么,披衣下榻,珍而重之地从他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份婚书,递给种建中看。
种建中见到两人的名字与年庚都写在上面,忍不住唇角上扬,笑得很开心,再一翻婚书,惊叹一声:“竟然是苏子瞻公。”
他俩的婚书上,有苏轼的签名。
这就意味着这份婚书明远永远要秘密保存,万一此事泄露出去,苏轼怕也是要被弹劾的。
只听种建中又补了一句:“原来小远这边是苏子瞻公做见证。”
明远一下子支起耳朵,问:“难道种郎也有人帮着证婚?”
种建中点点头,道:“师兄这边是王子纯公。只不过子纯公没有问你的详情,不知道是你……是我们……”
明远:好吧!就不知道万一哪一天王韶知道真相,是会气得揪掉自己胡子,还是会洒脱地认可这段不符合世俗常理的关系。
但是他们能走到今日,已经得到了很多人的理解和帮助,不管他们是有心还是无意,明远对他们都充满感激。
他到这个时空的目的原本是为了钱,谁知最后却收获了这么多的情意€€€€不止是结交了不少气味相投的好友,更加得与一人永结同心,倾心相许。
这早已超出他对这个时代的全部预期,也帮他坚定了达成目标的心愿。
种建中坐在榻旁捧着那张婚书,看了又看,问明远:“需不需要师兄在上面摁一个手印?”
明远摇摇头,双手将种建中那枚大手抱着,轻轻贴在自己心口。
他眼中的光足以将整个夜空都点亮,他只轻声道:“在这里就可以了。”
*
第二日惯例是大朝会。
种建中一早就要入宫,接受封赏,领旨谢恩。
明远向来懒得掺和,便报了病请假,到了午后才去金融司衙署。
金融司衙署内的官吏们一看:天底下哪有这样红光满面的病人?
确是如此,明远气色极好,顾盼生辉,走路时似乎都带着风。
只是……有眼神比较好的小吏似乎留意到明远唇上似乎有伤口,看起来像是还上了点伤药。
明远坦坦荡荡地迎接注视,开口解释:“秋燥,上火,起了泡!”
下属们都明白了:原来上火也是可以翘班的理由€€€€又学到了。
没多时,沈括过来,一进金融司的衙署大门便咋咋呼呼地道:“远之,远之……你说得果然不错!”
第272章 亿万贯
朝堂上的发展印证了早先明远与沈括两人的讨论。
先是王韶升了官€€€€当初捷报传至京城的时候, 官家赵顼就已经大喜过望,将王韶晋升为观文殿学士、礼部侍郎,今日在殿上, 天子宣布了王韶将升任枢密副使,进入两府, 进入宰执们的行列。
王韶当场谢恩,神情间透着十分欣喜。
但这也意味着王韶告别了过去数载自己一切说了算的日子, 进入云谲波诡的汴京官场。
熙河路,这个王韶亲手养大的孩子, 自然也离他远去了。
王韶心情如何,是否惋惜,旁人不得而知。
但这时, 沈括站出来,按照与明远商议好的,就熙河路之事, 向天子进言。
他认为熙河路应继续设立市易务, 扩大贸易规模, 并屯田种植口粮€€€€在两三年内,熙河路做到以路养路,自给自足,也就是避免新开辟的疆土需要大宋由腹心各州县的钱粮“输血”。
各地钱粮调配是三司使沈括的分内职责, 因此无人敢说沈括越俎代庖。
偏偏这个提议又是王韶极其欣赏的,当下出言赞同。
两人在殿上这么一唱一和, 将赵顼说得极为高兴,当即拍板做了决定€€€€也就是说, 这熙河路以后无论由何人来主持, 都不会改变这个由官家钦定的策略, 萧规曹随便是,对于继任的官员来说也简单。
明远之所以这么建议,是因为在他那个时空的历史上,在官家赵顼驾崩,高太后垂帘听政,旧党上台之时,熙河路是被拱手放弃了的。原因就是大宋国内的财政无法再支持熙河一路的开销,只能将王韶一干人昔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疆土拱手放弃。
所以明远要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将熙河路打造成“有利可图”的一片大宋疆域。
试想,如果熙河路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还能反哺大宋,上缴赋税,为大宋进口珍稀矿产与物资€€€€这样一片土地,旧党中人还舍得放弃吗?
因此,沈括在提及设立熙河路市易务时,提到了通过古丝绸之路进口铁矿石,并招募擅长冶铁的工匠。
据沈括说,当时在朝堂上,颇有人不以为然。宰相冯京便是一位。
当时冯京就曾反问沈括:“存中焉知西域有铁矿?西域皆是蛮夷之地,又如何有懂得冶铁的工匠?”
沈括当时就怼了回去:“冯相可曾听说过西夏党项人的铁鹞子?”
党项铁鹞子是一众重骑兵,这些骑兵从头到脚,连人带马,都穿着重甲,要是西夏没有铁矿来源,没有善于冶铁的工匠,那这些铁鹞子的“铁”是从哪儿来的?
熙河路位置更接近古丝绸之路,从那里,许以高薪和良好的待遇,定然能够招募到很多来自中亚的高手铁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