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长舒一口气:“那太好了。”
这位三司使立即起身,要出门去军器监找贺铸。
“存中兄莫忘了你与我商量的那件大事!”
明远在沈括身后提醒一句。
“放心,忘不了!”
沈括匆匆离去,没忘了挥手示意。
“索性借着熙河路的东风一鼓作气,我这两天就上书!”
金融司衙署里顿时只剩下两人。
明远坐在他平素用来办公的条桌跟前,种建中隔着那张条桌,背对衙署的正门,面对着明远。
随着周围静下来,明远一颗心却开始砰砰乱跳,室内的气温似乎在上升。
种建中此刻就坐在条桌对面,他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上,姿态慵懒地倚着桌子,另一只手搁在桌面上,指尖敲击着桌面。他那对深褐色的眼眸正热切而执着地凝望着明远的面庞,一瞬不移。
“小远,跟不跟我回陕西?”
明远在种郎目光的注视下,有点心神不属,他似乎能感到那些视线正温柔地碰触自己的面孔,就像是春风温柔轻抚,惹起游丝飘絮,心旌如杨花般四下飞舞。
明远的脸猛地热了,红晕上脸,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满脑子想的不知是什么。
种郎却继续说:“昔日我的确养不起你这小郎君,但如今我军功也立了,军衔也升了,西北的火器作坊也即将新建,沿边五路的市易务一设,我们的家乡商业繁盛人丁兴旺再也不会是遥远的事……”
“如今的我……也许可以试一试!”
明远告诉自己要冷静,起码在种郎面前要表现矜持,不能失态。
可是要控制住各种情不自禁……好像有点难。
“若是你随我回陕西,我们纵使不能朝夕相守,但要见上一面,总比现在要容易得多。”
种建中忽然站起身,将手伸来,轻轻地握住明远的一只手,将它捧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摩挲,他的姿势始终闲适,却眼神严肃幽邃,仿佛是许下此生不移的誓言。
明远郁闷:这还是我师兄吗?
以前的种建中,直来直往,不撞南墙不知道拐弯;
现在的种郎,却将各种欲擒故纵的招数都学全了,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要求,却说得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种建中却像是看穿了明远在想什么,唇角上扬,笑容有点狡黠。
“其实……师兄今日跟你说的一番话,在心头已经盘了三年了。日日想,夜夜想……在马背上想,在破城时想,在饿了累了时候都会想。”
“想得多了,说出口的时候显得比较熟练。”
其实他连姿态也是预演过的,既不能让这小郎君继续逃避,临阵退缩,又不能太咄咄逼人,吓到了他。
“就盼着能把这话亲口在你面前说出来。”
“为了这个,我想我一定要活着。活到大获全胜,活到重新站在你面前的这天……”
原本明远已经将手抽了回去,这时候心里起了波澜,竟又把手放了回去。
这番心情的变化令种建中面上笑容更盛,他将明远的手握得更紧,再次开口问:“小远,你难道不想念家乡,不想父母,不想恩师吗?”
明远正想回答,全身却突然紧绷:他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算算时间,该是有个衙署中的小吏,拿了文件,到他这间屋子里来请示公务的。
明远大恨:师兄来时怎么不关上房门。
不过要是真关上了衙署的屋门,他无法保证这间屋子里会发生什么,到时候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在这“危急时刻”,种建中却不慌不忙€€€€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稍调整一下姿态,用脊背挡住外面进来之人的眼光,将明远整个人置于视线的死角内,姿态妙绝。
明远顿时看见那对神采飞扬的双眼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的心中出现片刻迷醉,甚至完全忘记了正从外进来的下属小吏。
他感觉到种郎的双唇轻轻地贴在他额头上,就像是直接贴在他心口上一样€€€€
为什么已经事实婚姻了还是这样?
有如熙宁四年第一次被他亲吻时那样,电流游走周身,刹那心神震颤,完全不能自已。
明远自我检讨,但又想:对自己的要求不应该太高。他们这分明是“新婚燕尔”,不能指望自己与种郎像是老夫老妻一样,见个面如左手摸右手,全无感觉。
紧接着,明远觉得种建中的左手放开自己的右手,然后在自己发烧的额头上摸了摸。
“明监司!”
那小吏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
种建中双臂撑在几案上,直起身。
刚才那一刻,他高大的身躯和宽阔的肩膀挡住了那小吏的视线,以至于来人完全没察觉到任何异常,似乎觉得种建中刚才只是随意探身,伸手试了试明远的额头。
“什么事?”
明远这时也已完全恢复镇定,任由那小吏走到自己面前,将文书递给自己。
他只见是寻常公务,通读一遍见没什么问题,便签字用印,文书还给来人。
种建中却在旁闲闲地补了一句:“远之,若是没有太繁杂的公务,我劝你还是暂且告病。你似乎有些发热。”
那小吏也连忙端出一副关心上峰的模样,连声附和:“是啊,明监司,您确实看起来是在发热。这秋燥上火虽是小病,但也挺麻烦的。”
竟然将明远刚才面红耳赤,眼神发飘的症状,和他早先“秋燥上火”的病因联系在一起,这小吏也是挺乖觉的。
明远内心无语,口头上却只能谢过这两人的“关心”。
待那小吏离去,明远坐在原处,静静地思索着。
种建中也不催他,而是重新在他对面慢慢坐下,双眼凝视着他,似乎是已经等了三年的漫长时日,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好!”
种建中双眼一亮,一跃而起,双臂盛着桌面,惊喜地问:“真的?”
“嗯,”明远点着头道,“我已经离家已有好一阵子,确实应该回去探视母亲和妹妹。之后就定在陕西……也不是不可以。”
种建中双手一拍,接着紧紧地握在一起,相互摩挲,透露这意外之喜实在是喜不自胜。
他将这个问题问出口时,并未预料到真的能得到这个答案啊!
“不过,师兄要等我先把手上这件事办完!”
种建中一怔:大事?
“是的,”
明远的表情肃穆,适才因为激动或者羞怯而起的那些红晕早已全都褪去了,眼神里也透着认真。
“大事,非常非常重要!”
*
新任参知政事吕惠卿的宅邸。
吕惠卿见到三司使沈括新上条陈的抄本,“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口中喃喃地道:
“疯了,疯了€€€€这沈存中疯了,他和他手下那个明远……全都疯了!”
吕惠卿的弟弟吕升卿赶紧将那份文书取过来,飞快看完,也目瞪口呆。
“青苗法?”
“他们要改青苗法?”
第274章 亿万贯
令吕氏兄弟大为震惊的这份上书条陈, 竟然“胆大包天”,建议对现有青苗法进行改动。
青苗法是天子赵顼登基,王安石拜相开始变法之后, 推行的第一项重大新政,其本身极有争议,而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也因此承受了无数攻讦与巨大的压力。
最终只有丰盈起来的国库为王安石争取到了来自天子的支持,才使该法能够顺利推行下去。
来自三司使沈括的建议是:不再由官府发放青苗贷, 而是由民间代劳。目前有资格发行的是钱庄和金银钞引铺。这些民间机构向老百姓放贷, 官府从中抽税。
而沈括在他的条陈中写得非常清楚:绝不是青苗法不好,只是官府已经将其推行至全国各地, 便没有必要继续由官府强力推行, 不如转交民间,由官府“监管”民间来做就好€€€€
吕升卿读完这份建言, 气咻咻地说:“这沈存中, 还真当自己是‘计相’了?”
沈括顶着三司使的差遣, 但实际上这差遣是“权三司使”,代表沈括资历不够, 只是官家手上没人, 先着沈括暂时顶着这个位置。
吕惠卿没有接话,他认为弟弟的这种牢骚,发来没有丝毫意义。
“再说了,以后国库只是从税金里抽头,能收到以前那么多的岁入吗?”
吕升卿自以为抓到了沈括的痛脚,此刻声音尖锐, 仿佛正与沈括一道, 正面在官家面前对质。
吕惠卿却很冷静:“未必不能!”
吕升卿当即一噎。
吕惠卿确实目光如炬, 他只看了一遍这份条陈中的措辞,就已经完全明白了沈括的深意。
沈括的意思是:官府把青苗法交出去,同时从民间钱庄手里,把所有跟放贷有关的税金都拿进来€€€€这典型的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民间但凡想要通过青苗贷获利,就必须把其余放贷的生意也向官府缴税。
从这个角度上讲,青苗贷从官府手中转到民间,体量便是大了好几倍,甚至是几十倍。就算官府从中抽税只是两成、三成,也能收到比以前青苗钱更多的税金。
吕惠卿脸色有点阴沉:否定青苗法就等于否定王安石€€€€但现在沈括非常聪明地绕开了这一点,只说是时移世易,已经推行的新法也不妨换一种形式。
“这个沈存中啊……”
吕惠卿突然想起坊间传言,这沈括上次还曾想要上表指责免役法在两浙路推行不利,结果后来不知为什么忍住了。
现在和这篇“新青苗法”的条陈放在一起看,这沈存中背后有高人指点啊!
但是面前这个义愤填膺的弟弟是一定要拦住的。吕惠卿想到这里,立即拦住吕升卿的话头,道:“这件事我等没有立场反对。”
在王安石被罢相之后,吕惠卿俨然成为新党中坚,进入两府,成为参知政事,在朝中继续主持新法的推行。
而沈括也算是新党阵营中的。吕惠卿若是跳出来针锋相对,恐怕要被旧党看笑话。
“为兄这就写信给王介甫,要让介甫公认为这沈存中是故意跳出来倒打一耙才对。”
吕惠卿立即去书房,铺纸研墨,匆匆写就一篇给王安石的信件,指责沈括这次上书的冒犯……他刚刚吹干墨迹,却又立即将其揉成一团,重新取纸,又小心翼翼地措辞,重写了一封信,信上只是将沈括的建议叙述一番,自己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信刚刚急送江宁没两天,王€€的信就到了吕惠卿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