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果然……
“在那之后,我就一直想要翻盘。”
“我还有正在抚养咱家儿子的阿舒,还有大哥留下的明家骨血……我不能输!”
“我是商界的奇才,我做生意,是有些本事的……我会能输的!”
“只要再赚一笔,我就回长安去,见阿舒,我们一家团聚……”
“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亏钱€€€€偶尔能赚回一点点,一转眼就又亏去了。”
“……”
“可是我不敢告诉阿舒啊!于是每次写信回去,我都告诉她,我赚了好多钱,但这些钱要么被我当本钱投到新的生意里去,要么被我借给了生意失败的同行……阿舒,她说她一向敬佩我能扶危济困的。”
明远无语,想起了当年那些赶到京兆府还款子给他的人。
一切竟还都能圆得上啊!
“我还告诉她,等我,等我下一笔生意做完,我就回来。”
“直到六年前那个冬天……远哥,你说得没错,那年冬天好冷。冷得我万念俱灰,想要一了百了。于是我给你娘去了那封信。我想我至少不能带累了阿舒€€€€她纵是回眉县投奔妻兄们,日子也肯定比跟着我这么个混账东西强€€€€”
说到此处,明高义已经声泪俱下,让明远无法怀疑他的自毁自伤。
“谁知……那些信刚刚托人带回京兆府,就有一个人来寻我。他问我,愿不愿意由另一个人来取代我的身份。”
明远睁大双眼,赶紧问:“那是什么人?”
明高义抓过明远事先准备的手巾,胡乱擦了一把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他说他不是正主,只是一个牙人……掮客。”
“他说他的名字叫:史彦方。但我曾经在汴京城寻访,之后再也没听说过这个牙人。”
明远:史彦方……
瞧这名字起的……
“抱歉打断,请您继续吧!”
明远冷冷地道。
“……我便说,我这等破身份有什么可以取代的。他却说,只要我愿意,我家人就可以得到大笔的金钱。我儿远哥将来能成为大宋首屈一指的富翁,我家中妻女能够养尊处优,过上衣食无缺的日子。”
“我刚开始以为是骗子,还想啐他一口……后来,我就觉得他的声音像是能直接钻进我的脑子里,直接抹去我的那些怀疑,将念头写进我脑子里一般。”
明远顿时有点晃神:这种效果似曾相识,别是哪种道具吧!
“但我还在挣扎,我说我明高义虽然蠢,虽然怂,可是我真心爱我妻子家人,我不可能拱手将他们让与他人,更何况,他们若知情,又如何愿意?”
明远仔细观察明高义此刻挣扎痛苦的表情,大致能够确定:这位应当是真的心里不愿意。
“但那史彦方安慰我,说那只是借用我的身份,远远地给我家人一些资助。我的家人见不到任何人的面,也不会知道我这人早已被掉包。如果不是必须,他们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到我……”
说着,明高义突然重重吸气,而后开始失声痛哭。
若是此刻有人听见明府内院的动静,应当会猜测这是一对父子重逢之后互诉心曲,终于能够解开心结,抱头痛哭。
而明远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为之哭泣的是,他为了那一点利益和自尊,在过去十四年里丢失的幸福与人生。
第281章 全天下
从明高义断断续续的叙述里, 明远又多了解了一些细节。
那“史彦方”充作联络人,在这些年里不断与明高义联络,给他一些钱财供他生活, 也允许他自由行动。
但是明高义每每发现, 这史彦方总是刻意引导,让他远离明远所在的地方,因此才有了汴京到杭州, 再由杭州到广南的反反复复。
回归京兆府, 那更是不可能的。再说明高义本人也耻于回乡。
这些年里, 明高义确实听说了不少关于明远的消息, 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今声名鹊起。明高义老怀安慰的同时, 但是不能与儿子相认, 终究是心中哀伤。
刚开始时,明高义总是放浪形骸,“一醉解千愁”。后来在杭州,一次他醉后失足落水,是西湖畔一群僧人入水相救,救了他一条性命,胜造七级浮屠。从此明高义又开始混迹杭州西湖畔的各大寺庙, 想要在佛法中寻求解脱。
当然, 他并不是真正想要“遁入空门”, 只是想要逃避自己的内心。
因此明高义就算是与佛有缘,最多也只能算是个“点头之交”。他如今只是个在家的居士,还未正式剃度,自然也未有度牒。
但这个居士的身份, 已经足够帮助明远了:
就在近日, 那史彦方来通知, 说是明远有难,需要他出面解救。明高义当即匆匆赶来京城,紧赶慢赶,终于赶得及在开封府大堂上现身,也因此顺势解除了明远身上的所有麻烦……
明高义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再也停不下来。
而他也确实十多年不曾在至亲至爱的人面前吐露真实心声了,一时说到伤心处,总是八尺男儿,明高义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明远在旁,默默地烧了水,将手巾重新用热水烫过,绞干了再递到“父亲”手边,又沏了茶,免得这位又是说话有时哭泣的,到头来会脱水。
至于明高义究竟犯了什么样的过错€€€€他既不是舒氏娘子,也不是明远那原身,没有资格判断。
但在他看来,明高义在最一开始的时候,固然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但未必不是个好人€€€€从他二话不说就愿意收养十二娘一事上,可见一斑。
只是到后来明高义渐渐陷入了虚荣与名利织成的陷阱里,越陷越深。虽然他最终意识到这虚荣的代价是他的人生和他全家的幸福,这时明高义已经失去了太多,无力翻盘。
当然,明高义可能是幸运的,因为他遇上了“试验方”,因此看似有了“补过”的机会。
只可惜,明高义并不知道,他膝下的独子,已经早已换上了另个灵魂,而非他自己的至亲至爱。
想到这里,明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低声问:“阿爹,当年你决定把身份让给旁人的时候,可曾想过我阿娘是怎样想的……而我,又会作何想?”
这句话,他是代舒氏娘子,代那个早已不知何所终的原身灵魂发问的。
听到这里,明高义却显得相当紧张,用明远递来的手巾胡乱抹了一把脸,问:“阿舒……你阿娘是如何想的?”
看来,这一位,真正紧张和在乎的,还是曾经相濡以沫的枕边人,而不是明远这个儿子。
明远瞬间竟觉得这家伙可能还有点救。
“我阿娘……她从不知道您曾经写过那样的信。”€€€€要求和离的信。
明远一边说一边回想:但其实舒氏娘子多多少少有些预感,可能这就是夫妻之间的默契,舒氏从丈夫的表现和态度里多少意识到了些什么。
“她对您一直很关切,后来……后来我来了汴京,名义上是来投奔您的,您却一直没有再回乡,我阿娘的态度就转为无奈,再后来……就不问了。”
明高义听得呆住,片刻后,竟怔怔地掉下泪来,几乎要捶胸顿足:“阿舒,是我对不住你……”
明远毫无心理负担地看着明高义又痛哭了一阵,见他忏悔得差不多了,才淡淡地问:“那史彦方有没有告诉你任何后续安排,之后你该去哪里呢?”
明高义摇摇头,顺从地道:“没有€€€€那史彦方说,此后的安排,全凭远哥的吩咐。”
€€€€这和1127所说的完全一致。
明远想了想,试探着问道:“阿爹,如果我带你回京兆府呢?”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建议,就像一枝利箭,在一瞬间将明高义连人带座椅钉在地面上,让他久久不能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停住了。
明高义先是震惊,然后狂喜:“阿舒,我能再见阿舒?我们一家人能团聚?这真的……真的可以吗?”
明远还未来得及答话,明高义的狂喜已经转为恐惧:“我,我如今这副模样……能见阿舒吗?阿舒会不会怪我,恨我,唾弃我……”
明远淡淡地说:“若是横渠县几位舅舅见到了你,会先一起冲上前来先打你一顿。”
明高义紧张不已地听明远说起横渠岳家,过了半晌,才意识到明远有可能是在假设或者是在开玩笑。
“十四年……十四年没有归家的男人。你那几位舅父见到为父,若是只打一顿,那恐怕还是为父占了偌大的便宜……”
最终,明高义苦笑着说。
明远想了想,问:“如果我同意带你回京兆府,关于过去种种,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当然能!”
明高义继续苦笑,“过去五六年,为父就是一直以‘保守秘密’为生的。日后与你们一家重新团聚,为了你们,为父自然要继续将这秘密保守下去。”
“其实为父曾经在杭州,与庙里的师父们极隐晦地说起远哥身上发生的事€€€€庙里的师父们都说,像远哥这样的人,恐怕是天上星宿,到人间造化历练来的。”
“远哥肯照应我们一家,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我明高义,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明远:这……
他终于想起了杭州西湖边寺院里,那个紧紧盯着自己看的诗僧,不知那时是不是在辨认自己是凡人还是星宿。
没想到明高义在寺庙里看似四大皆空地学佛,学的竟然都是这些……
可是他再回头想想自己,算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不也是一样的依恋红尘?
明远便点点头,道:“好,我看看能有什么机会,陪伴父亲往京兆府走一遭。”
兀自红肿着双眼的明高义无比激动地反复搓着双手,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
不过,明远还是泼他一瓢冷水:“您当年那封‘放妻’的信件,我还留在身边。到了京兆府,一切以我阿娘的心愿为准。她愿意留你就留你,她若是不愿意要你,将来自有我奉养她,你可不得干涉!”
“好,好!”
明高义连连点头,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似乎为了见到妻子,他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
在准备动身回京兆府之前,明远还要“考验”一下明高义,看看他能不能应付亲友和对他好奇的人。
最好的实验者莫过于明高义的亲侄子明巡。
于是明远邀明巡过来家中吃一顿家常便饭。
席间明巡恭恭敬敬地问去二伯近年来的经历,明高义一一都答得很顺利,总体表现得莫测高深,还时不时表现出不愿意自夸的表情,微微偏过头,示意由明远来回答。
但如果明远真的信马由缰,说到什么极不靠谱的地方,明高义却还能说上两句,再圆回来。
再到后来,明高义索性也不再回应明巡的好奇,反而关心起明巡的个人问题。明巡果然不敢再问什么,只能飞红着脸,点头听着明高义关于“男大当婚”的教导。
“催婚”果然是能让年轻人害羞且闭嘴的好方法,万试万灵。
事后明远再问明高义,为什么明高义从来不过问他明远的个人问题。明高义答曰:您的姻缘上天一定自有安排,轮不到我这等凡人置喙。
明远:……好么!这大概就是作为“星宿”下凡的好处之一吧。
明巡之后,明远又请了萧扬和种师中。
他首先要向明高义灌输,萧扬乃是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这一事实。
明高义接受得快极了,甚至还在饭桌上故意提了几个萧姓亲友的名字,问萧扬认不认识。
萧扬哪里听过这些人,但也只能稀里糊涂地应了,说自己都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