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向华还在明远身边的时候,就总是承担着帮明远“送钱”的角色。后来向华离开,明远依旧会让张宋两名长随这么做,但是他与那两位没有那么亲近,有些事明远宁愿自己来做,所以他自己随身也会带着几串“零花钱”。
于是明远果断出手。
一串拴在一起的铜钱“呜呜”呼啸着,向墙头上一名弓手飞去。钱串子勾在箭簇上,撞断弓弦,随后带着那名弓手向后翻倒,“砰”的一声响,显然也是落在都亭驿院内,估计情况有点惨。
明远一下来了兴致,手中的铜钱串接二连三地飞出去€€€€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这样地“花钱”。
背后传来一声幽幽叹息,道:“远之,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明远一偏头,正好见到蔡京正护着耶律浚向他这边靠过来。
此刻都亭驿前的场面完全陷入混乱:
一群大宋的百姓,和一群大宋的刺客弓手,正在为了一个辽国使臣而大打出手。
由于百姓们人数过多,场面又过于混乱,墙头上还剩的几名弓手持弓犹豫,不知是否该将手中的箭支射向完全不相干的人群。
明远完全预见到了这一点:他认为大宋能够有今日的成就,是因为文明的光辉始终照耀着这个时代。所以百姓不能坐视行凶,弓手也不能无故伤人。
如果整个社会放任无理由的暴行与不择手段的杀戮,那么他们与始终生活在黑暗中的野蛮人又有什么区别?
一念及此,明远忽听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来人是一个中年美男子,眉眼秀逸,脸型却极其坚毅。眼神里透着超过常人的傲慢,是此人过目难忘的特征。
此人也穿着官袍,当此人出现的时候,都亭驿墙头上那些仅剩的六七名弓手齐齐转脸望过去。
明远对此人有点印象。
但混乱的现场已不容他上前见礼或是解释了。只见官袍男子伸手比了个手势。
墙头上的弓手顿时调转了长弓,箭簇指向地面,弓弦响处,四处传来百姓们的惊呼。这些弓手果断向都亭驿外的汴京百姓直接射击,甚至连伤几人,立即将百姓们惊散,露出明远、蔡京和耶律浚的身影。
但好消息是,都亭驿前长街的另一头,开封府的衙役正直奔而来,眼看要来此干涉。
明远见到那名官袍美男的手再次伸出,眼看着又要下令。
他急中生智,突然转过头望着街道尽头,一声大喊:“苏子瞻,你怎么来了?”
那官袍美男一怔,顺着明远的眼光看了过去,见到街道尽头空空荡荡,并无苏轼的影子,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苏轼在京中遇见了也要举起手中“便面”的章€€。
章€€此人相貌俊美,性格高傲自负,曾与苏轼是一对至交好友,但后来两人因为政见不同而反目。明远这么一声喊,足见苏轼在章€€心中分量之重。
但昔日友情分量再重,也不过于此时坑了一把章€€。
章€€刚刚意识到上当,想要转头回来时,一枚盛着菜叶的竹箩迎面飞至,扑在他脸上,里面还带着新鲜露水的菜叶糊了他一脸。
第288章 全天下
明远大喊一声“苏子瞻”, 骗过了章€€,让他瞬间分了神。
这时都亭驿跟前的百姓们散的散,跑的跑,地面上露出一枚小贩用来盛菜的竹箩, 里面的内容当然早已丢了个干净。明远急中生智, 抄起那枚竹箩, 就冲章€€面上扔去。
明远有“百发百中”道具卡加持,竹箩顿时将章€€整个儿罩住。
都亭驿房上的弓手们见状都愣住,但章€€之前的命令犹在,他们都只是听了两三个呼吸的工夫,弓弦声再度响起, 箭支依旧流星赶月一般,向他们两人所在的地方射去。
与此同时, 都亭驿大门敞开,早先那些被明远的“暗器”所中,摔落都亭驿院内的弓手们,此刻也都鼻青脸肿地冲出来。他们弃弓不用, 手持长刀,快步上前,来势汹汹。
在街道的另一边, 开封府的衙役们持着铁尺赶到, 都亭驿跟前转眼又陷入混乱。
章€€挣扎着把竹箩从头上摘去, 顾不上头脸上还沾着几枚烂菜叶, 从腰间拔出一把半尺来长的短刀, 竟要亲自下场, 解决耶律浚。
弓手的弓箭们亦没有停。蔡京与耶律浚身处险境, 一时间, 竟看不到脱身的希望。
蔡京见状,突然扭过明远的胳膊,用他挡在耶律浚面前€€€€
无论蔡京嘴上说得多么好听,在他心目中,耶律浚所代表的功名利禄,还是要比明远这个人要重要得太多。
适才耶律浚利用蔡京,是因为蔡京身穿官袍。弓手们再如何凶悍都不敢伤一名官人。
但是今天明远赶来与耶律浚道别,只穿了一身便服。
弓手们见状再无忌讳,箭支纷纷朝明远身上招呼。
可耶律浚哪里会坐视明远因他受累,他从后将明远拦腰一抱,就地一倒,向道边的一条阳沟里滚过去。
蔡京正拧着明远的胳膊,被耶律浚一带,便彻底失了重心。三个人同时滚进了那条阳沟。
汴京城中为了排放雨水和百姓的生活用水,阴沟阳沟建了不少,大多数为半丈宽,半丈深,以砖石铺底。
章€€见状冲上前去,见到三个人叠成一团。蔡京在最上面,中间是明远,压在最下方是耶律浚。
章€€牙一咬,手持那柄短刃,也跃下阳沟,手中的短刀向耶律浚身上招呼。
眼看就要得手,章€€的身体突然一轻,整个人被两三名开封府衙役一起用力,提上地面。其中一名衙役将他的手腕一扭,那柄短刀顿时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章€€正要破口大骂,一抬眼,便见开封府尹陈绎,正黑着一张脸,瞪着自己。
“章子厚,你瞧你做的好事€€€€”
“不过就是御史弹劾罢了,参就参,谁怕谁!”
章€€也不是吃素的,当场怼了回去。
这边开封府尹陈绎暂时制止了章€€当街行凶,便赶紧命人检查落入阳沟中三个人的状况。
出奇的是,落在沟底的耶律浚和明远两人情况都还好,只是都劫后余生般地从阳沟中爬出来,拼命喘着大气,偶尔以眼神交换一下谢意。
蔡京被人从阳沟里抱出地面的时候却状态不对。他双眼望天,一动不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旁人叫他,拍他的脸,他也没有任何回应的迹象。
明远一时骇然,连忙上前察看。
他将蔡京的身体轻轻翻过来检查伤情,只见蔡京后脑凸起一大块,伸手一摸,手上黏答答的,沾上了些许深红色的液体,却并不多。
明远再向阳沟中探头望去。正好看见那沟边有一块突出的巨砖,上面有稍许殷红。应当是当初修建阳沟时让工人上下时垫脚用的。这阳沟建好以后却没被拆掉。
他们三人一起落入阳沟,落在最下面的耶律浚与明远都没事,却唯有蔡京,在挣扎时一脑袋撞上了那块巨砖。现在看起来,外伤不算重,但是伤了脑子。
耶律浚深感歉疚,毕竟蔡京曾经努力救护他,也是因为他而受的伤。于是这辽国太子扯着嗓子,用字正腔圆的汉语大声喊:“大夫,快点来一位大夫!”
不久真有大夫模样的人冲过来,为蔡京把了把脉,就说他性命无碍€€€€但看样子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而明远喘着粗气,双脚软软地坐倒在蔡京身边,伸手去擦额头上的冷汗,望着蔡京圆睁着的那对双眼,心想:若是真的就这样伤了脑子,蔡京该有多不甘心啊!
蔡京事先怎么可能想得到:他竟然会为了保护一个“辽国太子”而弄伤了他自己。
但仔细想,蔡京的行为也不难解释:毕竟这位“辽国太子”,是蔡京所期盼已久的不世功业,是一切功名利禄的来源。
“得燕云者可以封王!”
明远耳边已久回荡着蔡京这句话。只是说这话的蔡京本人,正无知无觉地躺倒在地面上,不甘心地睁大着双眼。
*
勤政殿内,赵顼勃然大怒。
章€€竟然违制调动京营禁军中的一支小队,当街袭击辽国使臣……太子。
而宰相冯京得知此事在先,竟无力约束阻止。
此时此刻,赵顼心中竟无比想念王安石€€€€昔日介甫相公在时,朝堂上哪里会乱象若此?
偏偏章€€此刻正笔挺笔挺地跪在堂下,梗着脖子高声道:“陛下听臣一言,若将此子放归,日后他若执掌辽国朝政,必不会如当今辽主般昏聩,势必图强。如此一来,辽国便成我国心腹之患……”
“而此子一死,辽国便是必乱之局!”
赵顼:这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章€€此人性情高傲而刚烈,赵顼倒是并不怀疑他为国之心。
只是这手段着实是值得商榷。
“那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在我大宋国境内,在京师重地,在驿馆跟前,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凶!”
赵顼大声斥道。
两国一直有交往,在汴京的辽人也有不少,而且双方心知肚明,双方都有不少探子在对方国都活动。
耶律浚一现身,辽国方面肯定已经知道了。
章€€却依旧不管不顾地搞这么一出,赵顼焉能不怒?
如今只有咬紧口风死不承认,并且赶紧将耶律浚全须全尾地送回辽国,才能了结这一段麻烦。
“耶律浚那边如何说?”
天子转向开封府尹陈绎。
“辽国太子感谢蔡副使的保护。”
“蔡副使?”
赵顼这时才想起河北西路察访副使是蔡京。
此人能够于茫茫人海中发现耶律浚的行踪,并当机立断将他送来汴京,赵顼对蔡京生出几分赏识。
“蔡副使伤到了脑袋……”
陈绎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大夫说了,一时间难以恢复旧观。”
赵顼顿时无语:他刚刚赏识一名臣子,结果这臣子就坏了脑子?
“另外,”陈绎继续补充,“辽国太子请求以三司下辖金融司监司明远作为使节,出使辽国。”
赵顼沉吟道:“明远啊……”
此刻直挺挺跪在殿前的章€€听见明远的名字,后槽牙不由自主地磨了磨。
那应该就是出现在都亭驿前的那名少年€€€€章€€事后才知道,他就是令官家时常念叨,与王安石父子都交好的明远。
竟敢当街呼叫苏子瞻的名讳诓骗自己……
订下了送还耶律浚的章程,赵顼冷淡地看了一眼章€€,道:“章€€等着御史台的弹劾吧!”
“是€€€€”
章€€无所谓地应道。
有宋以来朝廷不杀士大夫,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错失,只要是为了国事,惩罚就不会重到哪里去,不过是外放到偏远的州县,等到官家需要了,再被召回京中,这般起起落落,早已写满大宋历代宰执的履历。
等到赵顼退出勤政殿,章€€又象征性地跪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出宫。
他回到家中,已经是二更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