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换防?
明远心想:这样也行?
“秦少游送了急信过来,说随时准备将你们从辽人手里抢回来。”
原来是秦观€€€€明远想:必定是职方司在辽国的消息渠道打听到了辽国境内的最新动向, 送了急信回宋境,要边军想办法接应使团, 好让他们能够平安抵达。
辽人那里, 一定有很多势力对他们虎视眈眈,想要给使团来个下马威, 好为新帝立威吧。
毕竟新登基的辽主曾经在宋境内住过不短的时间,此刻辽国国中上下恐怕都在担心这位辽主上位之后与南朝“过于亲善”, 事事迁就南朝。
说话的时候, 种建中目光灼灼, 只管盯着明远。他那对眼里写满了紧张与关切, 明远突然有种感觉€€€€如果他和吕师兄再晚回来一步,种师兄很可能会率军犯界, 孤军深入,直杀入辽国境内,哪怕惹来两国交兵他也全不在意。
这时明远身后, 吕大忠的车驾隆隆地驶至。明种两人这才各自收回了纠缠在一起的目光。
明远去扶吕大忠从大车上下来。吕大忠扶着腰道:“可怜我这一把老骨头, 昼夜颠簸的……要不是明师弟事先给着车驾上安了减震的弹簧, 我这一路回来怕是要被震傻喽。”
种建中不敢再多对明远说什么,赶紧下马,与明远一道,扶着吕大忠在原地走了几圈,舒活血脉,然后再陪他慢慢回到宋境这边守军的临时营地。
在这里,种建中才有机会听明远说了辽国上京所发生之事。
“太冒险了,太冒险了……”
种建中一面想象着辽主金帐内的险象环生,一面后怕。他额头上爬出一层浅薄的冷汗,眼神却满是责怪,狠狠地瞪着明远,像是恨不得要把明远一口吞下去。
明远顿时有点心虚€€€€毕竟他以前答应过种建中,自己打算置身事外的。
而吕大忠一颗心总算放下,乐呵呵地坐在帐中喝起烫好的酒,还大赞种建中师门情深,为了自己师兄弟,亲自到边境上相迎。
吕大忠可不知道,当他酒足饭饱,转身回自己帐中休息的那一刻,种建中就已经将明远紧紧揽在怀中,将明远的额头摁在自己的颈窝里。
“师兄这里真安全啊!”明远忍不住想。
他心情一好,便开始逗种建中:“此前我还在想,万一我遇到什么不测,师兄怕是要直接杀到大辽上京,找那耶律浚算账……”
他话还未说完,已经被人用手按住了嘴。
“不许你说这样的瞎话……”
变了调的声音传出来。
“当时少游送讯息过来,我真是怕,怕到了极点……”
“小远啊,若是真的这么一去不回来,我这余生,怕就要在追悔里度过。”
明远听种郎说得真诚,反手也抱住了种建中。
不过他奔波一路,此刻也疲惫到了极点,竟然在这片温暖中沉沉睡去,睡梦中,就只感到有人为他盖上厚实的毯子,然后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
使团抵达宋境之后,天子急召,命吕大忠与明远火速回京。
无奈,吕明两人只能继续昼夜兼程地赶路。不过等到两人南下过了大名府,明远的车马行就已经安排好了卧铺马车,让这两人能够在车中休息,不至于太过劳累。
就这样,明远跟着吕大忠一路回到汴京,抵达京中时已是腊月,百姓们正在忙年,汴京城的街道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街道两侧都是贩卖年货的小贩,有些狭窄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外地官员回京理应先回宣德门登记。吕大忠与明远原本打算去过宣德门就回城南驿馆休息一阵,明日再陛见的。
谁曾想秦观竟候在宣德门,一见到吕大忠与明远,连忙召这两人入宫陛见,竟似一刻也不能耽搁。
于是明远跟随吕大忠入觐。两人在勤政殿外才得到消息,天子暂时只召见吕大忠一人。
明远只能独自一人候在勤政殿外,于腊月的萧索寒风中独自等候。
但明远不担心寒冷,他有1127号暖炉,召之即来,转眼间,一枚式样古雅,表面雕饰着大食数字纹样的铜手炉就落在他袖中,帮他抵御这冬天里彻骨的寒意。
从明远的角度,能够稍稍瞥见勤政殿内的情况€€€€吕大忠的情况貌似也不大好,吕师兄一把年纪了,一进殿就跪倒行礼,迟迟没有平身,还时不时地叩首,似乎在请罪认错。
明远心想:不会吧不会吧,这赵官家,不会这次没拿下燕云就真的这么失望吧!
他与吕大忠一路上反复推演过:如果当初任由耶律浚被耶律洪基杀死,对大宋而言,结果可能会糟糕上百倍千倍。
不久,明远发觉身边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人,身材高大,相貌俊美,神色间全是傲气。
€€€€章€€。
章€€阴沉着一张脸在明远身边出现,与他并肩而立,看起来并不像打算与明远有所交流的样子。
明远正低头抱着手炉悄悄取暖,只听章€€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身旁指出:“天子认为最坏的结果就是眼下这个€€€€”
明远苦笑一声,心想:是呀。从大宋天子的角度看,这一趟送耶律浚回上京,既没有得到某些人承诺的燕云,老对手辽国那里又由一名年富力强的新君登基,替换掉了终日游冶、无心国事的老皇帝。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这名新君对大宋敌意不重,而且他刚刚登基,诸事未定,想必腾不出手与大宋为敌。
可是,坐在大宋皇宫之中的天子赵顼,又怎会知道当日辽主金帐里,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背后又藏了多少针对宋国的算计……
在当日那种情况下,明远自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毕竟他无法将耶律浚完全当成一个陌生人,一个政治人物。
甚至他做出的决定,也不完全是政治的,只不过是尽量往他期望的方向略靠了靠罢了。
最坏的结果……
原来这就是天子对他此次辽国之行的评价。
心中冷笑一阵之后,明远转脸凝视前方,不打算理会章€€。
他做一切事都是出于本心,绝不会为了迎合或是讨好某个天子而更改自己的决定。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听身边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年轻人,做得不错。”
€€€€咦?
明远连忙抬眼,悄悄地看了看:原本站在他身边的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得人影不见。
现在他身边又多了一名身穿紫袍、佩金鱼袋的官员,身材不高,其貌不扬。明远曾经在长庆楼上见过这位得胜还朝€€€€正是在熙河路立下殊功的枢密副使王韶。
王韶说完这句话之后,甚至没有向明远这边转过脸,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便抬脚走人了。
但明远的心情在是一瞬间转好。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行动已经得到了朝中有识之士的认可。
至于章€€€€€€明远现在想起来:章€€刚才也没有对他进行指责,只是向他透露了天子的心意,算是好心提点,免得他少时上殿,不知该如何奏对……
*
事实证明,赵顼没有什么兴趣见明远。
天子只命吕大忠一人奏对。一个时辰之后,吕大忠从勤政殿中出来,脸色黯淡,冲明远微微摇了摇头,眼光中俱是叹息。
但明远的心情已经好了起来,而且因为有1127在,他也没有被冻着。
从皇城中出来,与吕大忠告别,明远没有直接返回汴京城中的自家住所,而是前往蔡卞家中,去探视蔡京。
蔡卞告诉明远:蔡京受伤的这三个月以来,吃喝起居,已经如常人一样,但就是记忆受损,完全想不起自己也是曾经中过进士,受天子器重的朝臣。
“看起来,家兄的仕途,应当是到此为止了。”
蔡卞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当年科举虽然是蔡卞名次高,但是在官场上,明显是蔡京更加游刃有余。
蔡京因为救耶律浚而受伤,没有给蔡家带来半点好处,还把蔡京自己的前程全都给折了进去,得不偿失。蔡京若是还有记忆,估计会直接把自己气死。
明远只有安慰蔡卞:“元度不必太担心,令兄吉人自有天相……”
或许蔡京能够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就能算是“吉人自有天相”了吧。
“元度,令兄这边,日常用度可还支持得了?小弟今日倒是随身带了些阿堵物……”
明远刚开了个头,蔡卞连忙双手乱摇:“不不不,远之兄千万别破费。家兄这边……好着呢!”
€€€€好着呢?
明远一头雾水地被蔡卞带入蔡京的屋子,只见上次见到照料蔡京的那两名侍女,一个正在往毛毡上重新铺上大幅的生宣,另一个则捧了一方好砚正细细研墨€€€€她手中的墨锭一看就是好墨,如果明远认得不错,应当是出自潘谷之手。
蔡京的条桌旁,应当是他刚刚写出的一张帖子,纸上墨迹淋漓,笔意纵横。明远不是外行,自然能看得出那是一幅好字,甚至比之蔡京以前,还要进益十分。
什么……原来蔡京竟能以书法为生了?
明远眨着眼睛,着实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转变。
蔡卞也在一旁解释:果然如此,蔡京虽然摔坏了脑袋,无法再入朝为官,但是近来他的字却声名鹊起,不少人愿意以重金换取一幅蔡京的真迹。
所以,虽然蔡京不能再在仕途上追求功名利禄,但是却能在艺术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一个奸臣……在成为奸臣之前,就先转行当上了艺术家?!
这时蔡京听见门口的动静,一抬头,见是弟弟和明远,当即喜孜孜地道:“元度,远之……快来看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
明远:……
他离开蔡家的时候,忽然生出些动力,脚步加快。
世事变幻,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天意,他只需要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将结果交给上天。
这日之后,明远频繁拜见章€€与王韶,并送急信往江宁,请王€€将他对宋辽两国局势的观点转述给王安石知道。
最终,明远为自己争取到了陛见的机会,向官家赵顼当面陈述。
于是,当来年四月,耶律浚在辽国上京举行声势浩大的登基大典时,大宋派出的使团正使,姓明名远。
第296章 全天下
明远作为正使出使辽国, 从汴京到上京,在路上足足走了一个半月。出发时是早春二月,待到辽国上京, 已是春和日丽,四月初的和暖天气,草原上已是星星点点地缀着野花,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明远这一路耗时过长的原因很简单€€€€春天化冻的时候道路泥泞难行, 而明远偏偏又给耶律浚带去了一份“厚礼”。
这份礼品的“厚”, 在于重量沉重, 每辆拖载的车驾用四匹强壮的挽马同拉, 都难以拉动, 还时不时陷进道路上的水洼里。以至于宋国使团每天前进的里程有限。
最终是明远现场改良了车辆, 放弃了四轮马车, 改成底部平坦, 安装上两道包铜长木条的橇车,有点类似冬天汴河上用来运货的冰爬子。
这些橇车不走道路,专门在道路旁侧长草的地面上滑行。行进的速度竟还比道路上的车驾快些。
明远一行抵达辽国上京时,辽主耶律浚亲自出城相迎。
他们于去岁十一月上一任辽主驾崩时分别,到如今将近半年之后重见, 彼此都经历了很多事。
“远哥€€€€”
耶律浚乍见故人,心情愉悦,马缰稍稍一提,座下雄健的坐骑便快步上前两步。
但身为辽主的矜持与威严终于还是阻止了耶律浚一跃下马, 飞奔上前, 与明远执手言欢。
反倒是明远笑嘻嘻地打马上前, 在耶律浚面前毫不见外地拨转马头, 与耶律浚并肩看向使团来的方向。
他为耶律浚挥手一指:“陛下, 你看,这是我这次给你带来的厚礼!”
上京附近的道路状况已经好了很多,大宋使团不再使用橇车,而是一队一队的四轮马车由高大挽马牵拉着,整齐来到耶律浚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