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境内,明远身边的人就全都被换掉了,包括那位对明远心存同情的野令贤。明远心想:贤小哥应该对自己没有及时逃亡感到很失望吧。
明远也没有必要再被藏在箱子里,他被安排坐在一架驴车上, 继续忍受着道路的颠簸。
整个车队里明远认得的人就只有那位张连城。这人对明远的敌意依旧无法掩饰。只不过新加入车队的几人似乎地位都较那张连城更高, 张连城即使想对明远不利,也没有机会动手了。
车队中十几人相互之间开始讲党项话。明远听着听着,忽听旁人唤张连城做“禹藏连城”。
禹藏连城€€€€张连城?
明远大概理解这个禹藏家的人为什么那么恨自己了:他记得种郎在熙河时, 曾经大败一路铁鹞子,用火器将领头的一名将领炸上西天。这人好像就是姓禹藏。
看来张连城根本是个化名,是这个名叫禹藏连城的家伙潜入宋境时才用的。
明远细细回想, 记起他在使用“时光倒流卡”之前,史尚假扮明远,稍有反抗就被张连城杀害€€€€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禹藏连城, 虽然受命要将明远带到西夏境内, 但是他本身就对明远心存刻骨恨意, 所以稍不如意便使出狠手……
明远小心地隐藏了自己能够听懂党项话这一事实。无论他耳边传来多么惊悚/劲爆的消息, 明远都只是默默地呆坐在驴车上,显出充耳不闻、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很快明远便听到了自己被擒的理由。
“听说这人是个财神……”
一个名叫仁多保忠的年轻人从马背上转回头望着明远,眼中颇含几分好奇。
“是有钱不假,但太后请他进我大白高国可不是为了这个。”
另外一个名叫罔萌讹的大汉哈哈大笑着回应,也回头望望。
只见明远身体乱晃,双手紧紧被绳索绑着,拴在驴子笼头,因此避免了被从驴车上颠下来的命运。
“呵……一副好皮囊啊!”
罔萌讹看了看,当场叹息道。
“若是献给太后,太后可能会对这张脸有点兴趣。”
与罔萌讹同行的几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意味,相互看了一眼,都吃吃地笑。
“但太后召他去兴庆府,却不是为了这副相貌,而是与火器有关。”
仁多保忠回过头,再次将明远上下打量一番,惊异地问:“哦?瞧他这年轻模样,怎么也能制火器?”
那罔萌讹连忙道:“非也,不是说他是个有几分手艺的匠人。而是说,他与宋国出产火器‘有关’,有他才有了火器。”
仁多保忠顿时低头不语,大概在心中暗暗琢磨:什么叫“有他才有了火器”。
而明远则感受到另一道充满恨意的眼光:糟糕……这样一来,禹藏连城应该更恨自己了吧?!
如此行了一整天,到了晚间一行人依旧露宿:他们将车驾在火堆外围了一圈,人在圈中的火堆附近吃喝歇宿。
这一队人的补给相当丰富,晚间现宰了一头羊,将羊腿烤了,羊骨之类熬了羊汤。十几条大汉,将一整头羊,瓜分得半点不剩。
罔萌讹解开随身携带的酒囊,咕咚咕咚往自己口中灌了几大口,突然想起了明远€€€€
在刚刚过去的整个白天里,明远还没有吃喝过任何东西。
“把他松开!”
罔萌讹笑道:“来,给他喝点刷锅水。”
这话也是用党项话说的,旁人听见都笑了起来。唯有明远木知木觉,完全没有反应。
很快,一碗“刷锅水”就递到了明远手中:“给!”
明远低头一看:那所谓“刷锅水”,应当只是煮过羊汤之后,为了洗锅,而将清水倒入锅中,并且将水煮开。
因此这刷锅水看起来就真的非常……“刷锅水”,但不知是不是旁人为了逗他,有人还在这刷锅水里洒了一把野葱,加了点盐巴。这碗“刷锅水”,就也真的有了那么一点羊汤的意思。
明远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异常满足地叹息一声。
“宋……宋国来的郎君,你以前喝过这么好喝的羊汤吗?”
罔萌讹顿时笑着大声用蹩脚汉话问。
队中所有视线便都转向明远。
只见明远又品了一口,笑着回答道:“没从喝过这么好喝的……”
营地内外顿时爆发出一阵爆笑。
明远听见有人在用党项话议论:“真的假的,真有人以为这人会是个富人?”
明远却继续望着手中豁了一个口子的瓷碗叹道:“这怎么不美味?你们看,它汤色清亮,表面见不到半点油花,足证明油脂已经充分与汤水融合,不可区分……在江南一带,只有足足炖满四个时辰的羊汤才能到这个水准。”
旁人见他说得如此一本正经,一时间竟都有些疑惑。刚才递碗给明远的此刻赶紧去检查汤锅,看是不是自己盛错了。
却听明远继续道:“当然了,在江南,要将羊汤炖到这种程度,肯定还要在加上六七条现捕的新鲜鲫鱼一起炖,‘鱼’加‘羊’是个‘鲜’字,也只有那样才能炖出真正鲜美的好汤……”
一番话竟然说得打动了不少人。他们竟拿着喝空了的碗,轮流来到盛着“刷锅水”的铁锅跟前,凑上前闻闻,舀一点尝尝……再抬头看看明远:这人不会是疯了吧!
罔萌讹与仁多保忠相互看了看,罔萌讹倒是点了点头,用党项话说道:“确实只有富贵过的人才会这么说。这小郎君怕是过惯了一阵苦日子,现在尝到什么都觉得是珍馐美味吧!”
明远在心里悄悄地说:也得亏给了我这一碗刷锅水。
过去大半个月里他一直在食用野令贤给他的“无脂餐”,现在陡然来一碗羊汤,估计肠胃立即就要糟糕,倒不如现在先来一碗“刷锅水”,适应适应。
正想着,明远心头忽然一动,耳边听见了什么:
瞬息间他感觉到自己没那么穷了,稍微又阔了一点点。
这时罔萌讹与仁多保忠正在用党项话聊天,丝毫不担心明远能听得懂€€€€
他们先吹嘘“大白高国”在宋国的情报网,竟能将禹藏连城这样的人送到宋境,再不知不觉地将明远给“偷”出来€€€€这份功力,大宋的“职方司”,应当甘拜下风才对。
明远倒是一时想起来种建中曾经提醒过他的,可是他哪里想得到,在梁家村那样的境内小村,竟也有西夏探子渗透进来?
那两人转而又聊起宋夏之间战事的进展,用罔萌讹的话说,梁太后听从了仁多老将军的指点,在大宋进兵西夏的道路上,只管做到坚壁清野,诱敌深入,随后再抄绝粮道,最后聚兵歼灭。
那“仁多老将军”,应当与仁多保忠有密切的关系,不是父辈就是叔伯。因此罔萌讹对仁多保忠十分恭敬。
一时间明远忧心起来:其实这次宋军兵分五路伐夏,总数三十万大军听起来够唬人的,但分到每一路人数其实都不算多。
而且宋兵剑指兴庆府,指望能够灭国,战线想必会拉很长。粮道容易遇袭,补给一旦跟不上就糟糕了。
这时罔萌讹与仁多保忠不知聊到了什么,仁多保忠突然指着明远道:“不行就将这人的脑袋挂到城头上去,听闻此人在宋境内很有来头,这消息传出宋军的军心一定会乱。”
明远表面上做出完全没听懂任何党项话的样子,心里却砰砰地打起小鼓:若是自己的人头当真出现在西夏人的城头上,先别说军心,有一个人的心一定会乱。
不管怎样,一定要将自己的小命保住。
明远捧着瓷碗想着,冷不丁留意到禹藏连城那对冷飕飕的眼光正在他脸上瞄来瞄去,眼光里俱是愤愤的恨意。
“明日就要到顺州了€€€€”
罔萌讹酒足饭饱,身体向后一倒。
“再过几日到了兴庆府,你我身上这趟差事应该就可以卸掉了!”
顺州?明远默默回忆他以前见过的舆图,记起顺州这个地名€€€€兴庆府南面的一座小城。
他突然有点兴奋: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明远第一次得知自己的明确坐标。
可是又该怎么将自己的坐标送出去呢?
一行人抵达顺州之后,又继续向北行进。走了几日,看到一座庞大的城池€€€€明远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就是兴庆府:西夏的政治中心。
但明远一行人并未进城,而是在城南就折向西,继续行去数十里,终于见到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一座小小的寨堡。
“就在这里过夜!”
禹藏连城下令。
这时罔萌讹与仁多保忠已经离开前往兴庆府,看样子应当是去向梁太后禀报已将人捉来。
明远再次感受到禹藏连城的目光。
这一回,他感觉到禹藏连城冷飕飕的目光在自己脖子上瞟来瞟去,心知要遭。
果然,黄昏时分,禹藏连城带上明远,远远地离开车队的其他人。
暮色苍茫中,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在地平线上显得大而圆。
禹藏连城将明远一阵推搡,看看着他虚弱地在粗糙的砂砾地面上踉跄几步。这时四周再无旁人,禹藏连城突然抽刀,开口用汉话对明远说:“他们无所谓你是生是死,活着固然好,但若是死了,也对他们一样有用!”
“他们”,显然是指刚刚离开的那两位党项“高层”。
明远摇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党项人的语言,因此不知道旁人都商量了什么。
但是他心里早已料到了禹藏连城的心思:此人一直在权衡利弊,因此也一直在杀与不杀之间摇摆。
上次罔萌讹一句闲话,令禹藏连城确认:即便杀掉明远,也不必承担什么毁灭性的损失与责任。因此禹藏连城动了杀心,只是碍着罔萌讹和仁多保忠这两位,不便动手。
但现在,只见禹藏连城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眼光不离明远白皙纤巧的脖颈。这人奋力一声大喊:“纵然你造出的火器能杀人无数,此刻也救不了你自己!”
“明远,你去死吧!去地下见我阿兄,见那些枉死在火器下的人吧!”
明远却也大喊一声:“1127,就是现在!”
不再犹豫或是拖延€€€€“我要‘马上回血’!”
第304章 全天下
早先在顺州城下, 明远又得到了200点蝴蝶值€€€€想必是哪一路伐夏大军用火器攻击对手,攻克战略要地,战果辉煌。
1127则推测是种家五叔种谔率领的€€延路大军拿下了银州或者夏州€€€€这两座城池都在横山地区, 距离宋境较近, 攻城时重型火器能有用武之地。
明远:攻下银州或者夏州,都可以让大宋西军避免受到梁太后那“坚壁清野、抄绝粮道”的策略影响。
然而最重要的是€€€€这次胜利让明远成功地又获得了蝴蝶值。
眼看着禹藏连城将明远单独带出营地,打算为兄报仇,杀死明远,明远当即按照与1127商量好的, 兑换了一张“马上回血”卡。
能量与精力像是一股清泉,瞬息间流淌于明远的四肢百骸。
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日子里, 他所被迫忍受的饥饿、营养不良、无法行动、风餐露宿……所有这些给他带来的影响与伤害在此刻瞬间消失。
一轮皎皎明月初升,天光黯淡。禹藏连城看不清明远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但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正在发生€€€€
禹藏连城手中的刀愈发奋力地劈下。
明远一缩脖子, 避开禹藏连城的刀锋,他秀逸的长发在空中扬起,被禹藏连城的刀锋带到,顿时被削去一小截。
明远让开刀锋, 转身就跑。
禹藏连城怒喝道:“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他想:这是一个饿得双脚发软走不动路的小郎君,此前又是养尊处优,从来没听说过明远会任何功夫。这样的人, 就算是反抗,又能反抗出什么来?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引颈受戮,到时少些零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