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子的红楼生涯 第9章

对着他们父子,贾代善很是和蔼,笑道:“珍哥儿不必客套。”

贾瑚眼珠子转了转,拉拉贾珠,低声嘱咐了几句,站出来也给贾敬贾珍行礼请安道:“瑚儿(珠儿)见过大伯,珍大哥。”虽说宁荣二府分了府,可毕竟是同一宗族,两府又亲密,贾瑚叫贾敬一声大伯,不算出格。

贾敬当即就笑了,看着二人道:“这就是恩侯和存周的长子吧?怪道叔叔要带他们来祭祀,这份稳重聪慧,确实也可以参加族里的事了。”他往日最喜窝在府里烧丹炼汞,除了上朝,便少有参加宴会,大多都是贾珍代着去了,倒是少有见到贾瑚贾珠的,今日一见,只觉记忆里两个小奶娃瞬间就长大了,不免叹了一句,“上次见到这两孩子,还是前头琏哥儿满月的时候吧?叔叔生辰,这两孩子也没出来,倒叫我差点没认出来。可比半年前长大了许多。高了,模样长开了,行事说话、规矩礼仪,这要叔叔没带他们来,街上看见我怕只当是陌生人呢。”

贾代善听着入耳,笑道:“还小呢,能看出什么?不比珍哥儿,都已成家立业后继有人,我只盼着他们能平安健康,别再出些意外叫我老头子担心受怕也就是了。”

贾敬笑道:“珍哥儿不过是占着个年纪大些的便宜,单只瞧这两个孩子这聪明劲儿,日后怕只有更出息的!”

正此时,又有几个老人过了来,他们是代字一辈庶出的老人,自认与贾代善贾敬的关系不同一般,倒是没有先头那些已经比较远了的族人对贾代善与贾敬的敬重惶恐,带着笑走过来,谄媚道:“三哥,敬哥儿,吉时快到了,我们是不是该入场了?”

贾代善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笑对着贾敬道:“既如此,我们进去吧。”

率先打头,贾敬不过与他齐肩,后面跟着贾赦贾政,贾珍带着贾瑚贾珠,身后就是由奶娘抱着的小贾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祠堂大厅走去……

第23章

说是让贾瑚贾珠参加祭祀,可事实上,两个小奶娃又能做什么?不过就是跟在众人后面,让干什么干什么,做个提线木偶罢了。不过即使如此,贾瑚也已经很满意了。

祠堂向来逢过年清明祭祀都会开启,但贾瑚贾珠却从来没有被带进去过。这次贾代善肯让他们来,已经足够的表现出了他对两人的疼爱与看重。甚至对于一个宗族,一个男嗣可以在如此小的年纪参加祭祀活动,也是极有脸面的事,贾瑚又怎么会再奢求更多?

贪心,最后得到的结果,往往是连最初拥有的都失去。贾瑚很明白这一点。

贾家祠堂正厅修缮得很是富丽,顶上房梁的装饰里还用了金箔,衬着经年不息的烛火,整个房间里都飘荡着金色的光。熏香炉里檀香的味道浓郁而又绵长,显然不是一般的货色,地面全用青岗石铺就,整齐而又坚固。不得不说,贾家对这个祠堂,确实是用了百二十分的心思。

只可惜,再精心布置,也掩饰不住贾氏一族浅薄的底蕴€€€€正中上首层层摆列着密密麻麻的牌位,乍一看都叫人吃了一惊。但仔细看去,你就能发现,除了中间最前排的六个宁荣二公老国公夫人和贾代化夫妻的牌位,其余的,不过是凑数的平头百姓€€€€只是让贾家宗祠看着不要那么凄凉罢了。

贾瑚暗自摇摇头,虽能理解初代宁荣二公如此做的原因,到底是觉得他们多此一举€€€€难道摆上这么多牌位在这里,就能掩饰贾家从泥腿子起家的事实吗?大家都是一起打天下的功臣,甚至一些好友都是同一村同一县的,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倒白白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贾瑚这边兀自想着,那边贾敬一马当先,以族长身份指挥祭祀开始,由贾珍唱礼,贾赦贾政亲自端祭品,贾敬敬告祖先府中情况,族中情形,再表达一番对已逝先人的缅怀,最后再告知祖先,贾珍的嫡长子贾蓉也已周岁,今天就要将他写进族谱中去……

他之后,便是贾代善,贾代善在蒲团上跪拜一次,抹着眼角伤感地哭喊着:“父亲、伯父、大哥,你们在地底下可是高兴?我贾氏一族,自兴旺起,已历五世,日后,还要长长远远地接着走下去……”

然后是贾赦贾政,接着是贾珍,贾瑚贾珠人小,不用说什么,只需要磕三个头就好。然后就是贾敬宣告族人,郑重请出族谱,在贾珍一页下面,慎而慎之地写下贾蓉的名字,代表着,宁国府的嫡长子,彻底被家族认可了……

仪式后,贾代善带着贾赦贾政与贾敬聊天,贾珍帮着应付各族人。贾瑚带着贾珠走过去恭喜他,也想看看贾蓉:“蓉哥儿比琏弟还大上几个月呢,倒得叫我和琏弟叔叔了。”

贾珍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看着两人道:“辈分便是辈分,那可以混乱?他自己要生得这般早,我也没办法把他塞回去不是?”

贾瑚贾珠俱都笑起来,贾瑚让奶娘把身子放低,好叫他仔细看贾蓉,只见小小的孩子包在大红襁褓里闭着眼睛睡得正香,秀气好看的双眉舒展着,小嘴巴巴兹巴兹几下,还流着涎水。与贾珍一比,倒是不怎么像。贾瑚不由笑道:“怕是更像嫂子多些。也好,若真跟大哥一般样貌,到底是失了几分精致。”贾珍样貌上随贾敬,粗眉高鼻,虽说也是一副好相貌,但以阴柔为美的贾瑚眼里,可就不如他儿子来得可爱了。

贾珍听罢也不恼,大笑道:“孩子是像母亲,秀气斯文的。不过我儿子,长得好,我乐意,便是不像我,是我的种就好!”

他说的粗俗,贾瑚微微拧了眉,很快又笑道:“说起嫂子,近日一直在跟着父亲读书,少有出去,倒是很久没有去给嫂子请安?嫂子身子也好些了?”贾珍之妻黄氏,领侍卫内大臣副使之女,上有三个兄弟,在几年前平叛义忠亲王一役中,长兄战死,圣上垂帘,赐“升值荣封”匾额,追封护军参领,赐谥号忠义。二兄受拔擢为副护军参领,三兄如今去年也入大内侍卫,可说是权贵极盛。最难得的是,黄氏从不依仗娘家仗势欺人,待下人宽厚有礼,对贾珍细致关怀,宁荣二府里,提起这位珍大奶奶,没有不竖起拇指夸赞的。

贾珍却是并不大乐意提起这位几近完美的媳妇,原本还是兴高采烈,一说到黄氏,神色便淡了,说道:“还是老样子。生产时伤了身子,每日里都要小心将养着,注意饮食,不能放松,否则,怕影响寿元。”

黄氏嫁入宁国府,不过半年便有身孕,人人大喜,对这孩子极为看重,黄氏本人也极小心谨慎,却不防自己身子并不强健,生孩子时遇到了难产。虽然最后母子平安,到底是伤了身子。近一年来都缠绵病榻,完全没有好的迹象。

贾瑚贾珠便说待放了假,去宁国府给黄氏请安:“嫂子是为了我们贾家的子嗣传承才伤了身子,我们很该多去看望她。”

贾珍只可有可无:“你们愿意,便来吧,反正她每日里也没什么事,她又病着,不好带蓉儿,你们去,正好也让她疏散疏散些心情。”话虽这般说着,只是那淡淡皱着的眉头,却分明是不乐意的。

贾瑚心头一动,猛然想起自己听到的关于贾珍夫妻的流言来。据说当日贾敬还未迷上烧丹炼汞,在朝中也算受重视,便为独子求取黄家嫡女。为成亲时好看,贾敬便为贾珍捐了个同知的虚衔。偏不知谁嘴碎,说是宁国府高门娶女,为迎合亲家,还特特巴结着弄了个职位,只怕日后黄氏进府,贾珍怕是夫纲不振了。黄氏模样不过清秀,贾珍本就不乐意娶她,听着流言,那还了得?虽然碍着黄家和贾敬不敢十分折磨黄氏,到底是相敬如冰,少有亲近的。

贾瑚只觉得他忒是糊涂,忍不住提醒道:“我听说大伯父如今少有出府,大多饮宴皆由大哥出面?”

自贾敬迷上烧丹炼汞后,就将宁国府大权大半交到了贾珍手里,手握实权,贾珍对此自是极得意的,闻言矜持的对着两个小人儿点点头,笑道:“瑚哥儿知道的倒多。没错,确实如此,父亲忙于炼丹,对这些俗物没甚兴趣,便暂时由我接手着办。”又笑着说道,“你们年纪还小,等将来大了,总也有这一天的。”

贾瑚却道:“可是大伯父不是还没有把爵位交由大哥你吗?父亲偶尔说起这些宴会,最讲究官阶排位,怎么大哥都是没问题的吗?”

贾珍瞬间阴沉了下了脸:“你年纪小,还不懂这些。”怎么没有问题?他虽是贾敬独子,却还没有被封为世子,继承权不明,有那些看不惯宁国府的,每次见到他,总要冷嘲热讽一番,把他气得浑身发颤,却又不好反击。

贾瑚便道:“怕是因为大哥身上官阶太小了吧?父亲也说,这世间最有那见高踩低的,大哥参加的又多是武将勋爵的饮宴,嫂子娘家哥哥,怕也在吧?怎么都不帮大哥一把?亏得还是姻亲呢。”

一言惊醒梦中人,贾珍想起自己被刁难羞辱的几次场合,可不是黄家的人也在?对比他这么一个虚职的同知,正是鲜花着锦富贵正旺的黄家自然要更尊贵些。怪道那些人处处刁难他呢,怕是这黄家在为黄氏出气呢。

贾珍瞬间勃然大怒:“这个女人……”

贾瑚拉拉他,示意他先别动怒:“不是我说哥哥,嫂子好歹为你生下了蓉哥儿这个嫡长子,便是看在蓉儿份上,你也该对嫂子好些才是。我日前还听父亲说起大哥你跟两个叫彩星冷月的丫头走得很近,大哥,这也难怪黄家咽不下这口气了。”人家娘家气势正旺,你就欺负人家,要贾瑚说,贾珍根本是被眼前的得意冲昏了脑袋,真以为自己天下唯我独尊了呢?!

贾珍不是个笨的,很快就想清楚了这点,倒是对这个小不点的堂弟刮目相看:“倒不想你年纪小小,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多亏了你提醒我,否则,我这边怕还迷迷糊糊的呢。”

贾瑚含蓄地笑笑:“不过是日常听父亲说的多了,有些感悟罢了,可当不得大哥的夸赞!”

贾珍便不再说什么,只拍拍贾瑚的肩膀,道:“哥哥我承你这份情。”转头大踏步走了。

贾瑚看着他背影离开,回过头,却见贾珠神色奇异地望着他,不由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贾珠摇摇头:“没什么~”,可是脑子里,却来回的翻滚着王氏说的话:你和瑚哥儿不是亲兄弟,人家再利用你呢。贾珠突然就很想问,为什么贾瑚一直跟贾珍说话,半点都没有带上他?贾珍为什么会突然对贾瑚这般和颜悦色,明明以前见到他们,贾珍都是更关注了他的……

贾瑚并没有把贾珠的这一小小奇怪放在心里,四处转悠仿若在看祠堂的环境,暗自里却是查看着各个还没走的族人,悄悄支着耳朵听他们对话€€€€族里的人他偶尔又听陈妈妈张氏说起,却是九成九都不认得的,今天这般好的机会,贾瑚自然不会错会。

一路走来,有那关系比较远的,瞧见他便一脸巴结的想要凑过来,被贾瑚抢先一步走开去了,也有那见着贾瑚跟心里忌讳自己先远远躲开了,贾瑚也不在意,只挑着那些没把他放在眼里,见着他也不过瞄一眼,只当他还小,自顾自说话的人跟着听一耳朵:这些人,往往也是族里辈分比较大,自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可以无视一个小毛孩子的€€€€哪怕这孩子是荣国府的嫡长子。

别说,还真叫贾瑚听到了些东西,先是些文字辈在议论如今族里的补给是越来越少了,宁荣二府也不记得照顾族人,若没有带着重礼上门,根本没人理你,叫他们这些白身,有心想要找个差事补贴家里,也好养活一家人却苦无门路,回头还得受那些刁奴的气。里头有个贾效说得尤为刻薄:“物肖主人形,那般的刁奴,若不是上头有主子纵的,能这般对我这么这些族人?只不过是我们手中无权家中无财,也怨不得人人家眼里看不见咱们这同一姓贾的。谁较咱自己没本事呢。”倒活脱仿佛宁荣二府眼中除了权势,半点没把族人放心上似的。

贾瑚便是再不喜荣国府,如今也是里面一员,听得这些,心里哪能痛快?很是盯了那贾效好一会儿,把人的模样深深刻进了心里,贾瑚这方拧着眉走开了,不了迎头却又听见几个老人围在一起,里头一个大把年纪了还穿着文士服的老者满腔嫉恨地跟着周围人抱怨道:“蓉哥儿才多大?半个月前才满的周岁,宁国府这边就急急忙忙地给他上族谱,咱们这样的人家呢,家里男孩都能跑能跳,要不去跟两府打过招呼,便是七八九岁了,都不能上族谱的。两府委实做得太过。”

就有一老者同情地说道:“老六,你家瑞哥儿也周岁多了吧?如今身子可好?”

说起瑞哥儿,被称作老六的老者登时黯然了容颜:“哪里能好的?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照应,我和他祖母年纪又大了,光看着个宗学,族里又没有大的补贴给我,我便是要给他买些补品补补身子都不行,不过是每日里眼不错盯着罢了。”叹口气,悲怆道,“我膝下如今就瑞哥儿这么一个骨血了,他要是有个什么,那我可真是活不下去了。”

那些老者便都叹息:“你年轻时也是上进有才的,年轻轻便中了秀才,虽说后来举人落地,但谁都知道你那时还年轻,以后用功,未必就没有机会,只可惜……”摇摇头,都是叹息纷纷。

那老六便恨得咬牙切齿:“恨只恨那欺人太甚的,生怕我进益了会碍着他们的路,明里暗里给我下绊子,让我再没有机会进考场去。否则,但凡我有个一官半职,手头宽松些,如今,也不至于家计如此艰难,苦了我那可怜的小孙孙……”

众人便都劝他算了,别计较了:“人家正当权,又是族长国公的,咱们斗不过,还能怎么办?你又是人家庶弟,自古嫡庶如云泥,咱们比不过人家的。”

那老六很是不服气:“我当年是有资格和人争家产,他见不得我好也是正常,可如今我都这把岁数了,瑞哥儿又是个孩子,能碍着他们什么?我不过是想让瑞哥儿跟着蓉哥儿一起记进族谱,也好早点让我那早逝的儿名正言顺有人祭拜供奉,偏我求上门去,连面都不见就给回了,说来,族长又如何,按辈分,我还是他六叔呢。”

边上人便说他糊涂:“咱们贾家,什么时候讲过这些?自来便是二府独大,你说辈分?谁还理睬这个?瑞哥儿便是此刻不能进族谱,总归后头大了,还是有机会的,你可别钻了牛角尖去。热闹了两府里的人,回头吃亏的还是你。”

到底老六还是不平的:“没进族谱,算什么贾家人?就是让瑞儿给他父亲祭祀,都名不正言不顺的。我就这么一个骨血,便是看我的面子上通融通融又如何?偏死扣着不放。说来说去,还不是想让蓉哥儿出彩,这才死活不愿意让瑞儿跟着一并进族谱的!”

贾瑚自来便看不起这些庶出子女,奴婢平民出身,进来府里,吃好喝好用好,偏还记恨着带着大笔嫁资进府,给府里结下偌大姻亲势力的正室太太,回头对嫡出子女还百般记恨,平白惹人嫌恶,这些老人,是庶出不说,如今这般百般嚼舌根,又是惹了贾瑚的厌,利落地转过身,回头找了贾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只道:“听着这位六叔公把不能出仕的罪名全怪到咱们两府里了,如今又加着一桩进族谱的事,他今日能在这里这般嚼舌根,明儿后儿就能到处给府里再传一遍,那咱们名声还要不要了?难道以后咱们出门,都得顶着个容不得人的名声遭人白眼不成?”

贾珍听罢就阴了脸,正要去处置,那头贾代善贾敬等看着两人脸色不对过来询问,贾珍就把贾瑚的话重复了一边,几人顿时也来了气,直叫贾珍过去好好分说分说,可不许叫人在外头乱说话:“蓉哥儿是宁国府嫡长孙,能与他们一般?如今族里祭田,年终孤寡老者补给,上门打秋风的,哪样离了我们两府,回过头来,倒一个个凑在一起嚼舌根子抱怨。哼,真当我愿意拿钱砸这群白眼狼了?!”

骂过了,众人又夸贾瑚:“还知道些是非,晓得这种事,发现了就不能姑息。果然是咱们两府里出来的。”

贾瑚但笑不语,对贾氏宗族,却有了个更深刻的了解……

第24章

贾瑚出色得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贾代善越观察,对他的好感就越盛,虽然中间隔着个贾赦难免叫贾代善心头腻得慌,只毕竟是血脉相亲,慢慢了解了贾瑚的天赋和小小年纪就展露出来的聪慧沉着,贾代善终究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孙子,一颗心,不由自主毫不自知地,就慢慢偏向了贾瑚,连带着,看贾赦也比以前顺眼了不少。

“往日只道老大是个平庸不中用的,倒不想却是小瞧了他。他把瑚哥儿却是教导地很不错。”私下里,贾代善这样跟贾母说道。

贾母当时怔楞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见贾代善兴致正高,也不扫兴,还凑趣的拉着贾代善问了好些贾瑚贾赦最近的表现,问到底是什么让贾代善突然这般高兴?

贾代善只捡了贾瑚平日里的一些表现和学业上的傲人天赋来说,末了还道:“瑚哥儿上次那一摔,可是真的彻底开窍了。往日咱们只说珠哥儿聪慧,如今看来,瑚哥儿却比珠哥儿天赋更高些。”

贾母就僵住了。第二日再看贾瑚,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思量,还派了人去查看贾瑚的读书情况。

不查不知道,一查却是把贾母也惊了好一会儿。

以前,贾瑚虽比贾珠白长了半岁多,可在读书上面,却远远落后,贾珠这边都能把百家姓从头背到尾了,那边贾瑚不过才磕磕巴巴能读上一遍。贾珠懂事孝顺得来给他请安的时候,贾瑚每天都赖床直要丫头妈妈喊着才能起来€€€€兄长不管哪方面,都及不上弟弟,兄弟两,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可是如今呢?贾瑚还在跟着贾赦学习,可是贾代善叫来他查问功课时,他都能一一答上不说,还能举一反三,每一小节,都能说出自己的看法来€€€€丫头婆子们不懂这些,只打听到贾代善每每夸赞贾瑚人虽小,脑子却活,好不开怀欢欣的模样。最最让人惊讶的是,贾瑚这一开窍,学什么都特别快,三百唐诗,让贾珠背得形容憔悴,贾瑚却似乎过目不忘似地,很快就把这些看透吃透,这会儿,拿着史书当闲书看,听说贾赦最近都在寻思着,是不是正式给贾瑚开课讲解论语了……

贾母很有些烦闷,尤其是看到贾珠每日每夜越发勤奋刻苦的读书,眼睛下面熬出了一片青黑,心就跟针扎似的疼。这还不算,随着贾代善对贾赦态度的改善,贾政的脸上,也开始出现了焦躁烦闷的情绪€€€€贾母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什么滋味都有,又似有一锅热油在心底翻滚着,煎熬地她每日吃不下睡不好,很快就消减了。

这日贾母起来,依旧是没什么精神,早饭用不过几口,就搁置了让人撤下,也不做什么,只是坐在椅子上愣愣地,心头一团麻,让她坐立不安,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突然赖大家的急急忙忙赶了过来,道:“太太,二爷那边传了信来,珠哥儿昨晚受了寒,今早上还硬撑着去上课,直到差点在课上栽倒下去,才被老爷发现发起了高热,二奶奶收到消息,这胎气又动了,如今也躺床上了。”

贾母这一听还得了?忙起身匆匆往二房那边赶,她步履踉踉跄跄,吓得脸都白了,倒是叫赖大家的也提起了心,生怕贾母受不了打击晕过去,忙又喊了几个丫头,一路疾步跟着贾母。

贾母到时,贾代善和贾政都在,大夫也早来了,正在给贾珠看脉。贾代善瞧妻子苍白担忧的脸色,怕她担忧太过伤身子,便劝道:“府里自前头的种种意外就供奉了大夫在府里,这位李大夫于风寒儿科极有些手段,珠哥儿的病发现的也及时,不会有事的。”

贾母哪里放得下心?“珠哥儿自打落地,大半时间就都由我带着,说话走路,都是我亲眼看着长得,如今他这么个小人儿,却受了这般罪,叫我心里,如何能安心得了?”

恰此时贾赦张氏并贾瑚一家三口也来了,正正遇上贾母这般着急难过的形态,心里都有些不自在。贾赦张氏难免想到了当初贾瑚额头摔了那么大一道口子,血染红了半边衣服,得到的,最终也不过就是贾母着急请太医的结果,哪里有今日这般几近要落下泪来的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贾珠怎么样了呢……

不就是个风寒?!贾赦张氏低下头,情绪瞬间低落下来。还是贾瑚见状不好,拉了拉两人的衣袖,他们才回过神来,挤出了着急的神色,看着众人,紧张地问道:“珠哥儿发热了?这是怎么说的,那么多一群人,倒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了?大夫可诊断出来了,没有大碍吧?”

贾母一听这话,果然就收了伤心之态,大怒着让人把贾珠屋里的下人都拖出去打十板子:“我把我好好的一个孙子交给她们照顾,她们倒好,也不多看顾着主子的身体。珠哥儿才多大,这一发热,还不难受的紧?”

贾赦如今把贾瑚当成了眼珠子,难免就有不平,当日贾瑚也遭了大罪,贾母却是连最大嫌疑的木兰木槿两个丫头也轻易卖了,这会儿……“太太,珠哥儿还躺在床上呢,如今这般动板子,怕是不大好吧?”

贾母见贾赦开口,直觉就想要反驳,细一想,却觉未尝没有道理,大夫这还没诊出个结果,便是要罚,回头等珠哥儿好了再罚也不迟,便没有说话,只默认了。

贾政眸光一闪,沉痛道:“太太不必如此大怒,这与下人无关,却是珠儿自己不懂事,才有的这遭病,很不必罚下人。”看向了卧床方向,恨道,“全不知自己一人,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如今还让太太这般伤心,也是他如今病着,否则,我也绕不过他!”

贾母可不爱听这话:“你如今倒是长本事了,珠儿才多大,能犯什么错事?叫你把他看得跟仇人一样?你还绕不过他?你小时候病了多少回,哪次不是让我急得差点恨不得代你受了这份罪,你怎么就不说饶不了你自己?!”直把贾政训的满脸羞愧,贾母才又问道,“你说珠哥儿是自己不懂事才病得?这又是怎么回事?”

贾政有些尴尬,很不知道该怎么说,贾代善瞧见,便叹息了一声,说道:“珠哥儿最近功课不大好,我这心里焦急,便要求严苛了些……珠哥儿为了完成功课,昨儿晚上一直看书写字到了子时,晚上怕是又没睡好,起来便发起热来了……”贾代善心里也是懊恼地不行,他也是面上挂不住,难以接受大儿子教出来的贾瑚竟比自己手把手教导的贾珠更能干些,他虽然喜欢贾瑚,可这些年对贾珠的好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少下去的,正是对贾珠还抱以厚望,贾代善对他的要求就更加严格,给贾珠布置的功课,隐隐就向了贾瑚看齐,却是忽略了贾瑚与贾珠之间的不同,更高看了贾珠的接受能力。早上贾珠在课上差点栽倒,可是把贾代善骇住了,后悔不迭,早知道会这样,哪怕贾珠功课实在赶不上贾瑚,他也绝不会这样逼他的,要是贾珠有个什么……贾代善心里难受的厉害,长长地叹息着,想到动了胎气的二儿媳妇,更是愧疚得紧。

贾母听过贾代善的这一番解释,嘴唇紧紧抿了起来,心头烦躁地差点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冲着贾代善质问:功课功课,珠哥儿便是功课不如瑚哥儿,那又怎么样?当初你不也说他的天赋在孩子里也是难得的了?又是那样懂事孝顺的性子,便是如今略略逊了瑚哥儿一筹也是应该的不是?这中间,可差着大半年的岁数呢,值得你这般逼着他?

总算她还有些理智在,还记得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都有什么人在,硬生生忍下了这不理智的冲动,只是心里含怒,面上少不得带出来,看也不看贾代善,拉着站在一边的贾政:“孩子心里挂记着上进,这已经是难得了,你啊,合该欣慰珠哥儿这般懂事才是~~”

贾政脸上心疼之色一闪而过,看眼贾代善,又看一眼贾赦贾瑚,苦笑道:“母亲说的是,只是儿子实在是见不得他这般逞强,明明就做不到,偏要还学瑚哥儿,每一个大字都要精益求精,稍差些都不要,背书也是吹毛求疵,不能有一点磕绊……要不是他这般折腾,也不会就这般轻易病了。”

贾母一怔,直觉瞧了一眼贾瑚,大抵是这些日子读得书多了,身上越发内敛沉稳,斯文俊俏,肌肤雪白,修眉红唇,站在那里,稍稍一瞧,便觉眼前一亮,大抵菩萨身边的金童也就是这般的模样了。再回头一看贾政,虽然板着脸说着狠话,可是往常丰腴的脸颊已经凹了进去,脸色微微发黄,时不时瞄向卧室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压抑着的担心……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众人才拧眉回头看到底是谁在这当口还敢这般没规矩,就见王氏红着眼睛抱着肚子着急地进了来,看在屋里众人都在,不过晃了会儿神,就哭着问道:“珠哥儿怎么样了?大夫可说要不要紧?”又哀求贾代善贾母,“不然,老爷太太下帖子请王太医过来看看吧,珠哥儿就是媳妇的命,他现在病了,媳妇这心里……”

贾代善有些犹豫,如今的李大夫是他重金请来供奉在府里的,自进府后还没怎么正经给主子看诊过,这才第一次,就又请太医过来,倒像是不信任他的医术似地。

贾政眼尖地瞧见了贾代善的迟疑,忙喝道:“你动了胎气,不好好在床上躺着休息,出来捣什么乱?珠哥儿是老爷太太的亲孙子,还能害了他?既然能让李大夫看诊,自然是信任他的医术的,你这班急巴巴的请王太医,像什么样?!”

贾母却瞪了他一眼:“你对你媳妇嚷嚷什么?她不还是担心珠哥儿?且我也这么觉得,到底是民间大夫……”

贾母这厢还没说完,那边有丫头喊道:“李大夫来了。”贾母便把没说完的“民间大夫,谁知道医术好不好,还是请王太医过来我更放心些。”给咽了下去,等着大夫进来,她和王氏急忙赶了上去,着急问道:“怎么样?李大夫,珠哥儿怎么样?可是发热的厉害?不会伤着身子,留下什么病症吧?”

李大夫忙安抚两人冷静些,道:“哥儿这是这些日子累到了,身子骨受不住,虚弱了,日积月累的,加之昨日受了风,又没休息好,这才一并发作了出来。要说这也是好事,此次查出来了,便好好养养,风寒也不很严重,看着发热吓人的厉害,但喝两服药也就没事了,很快就能痊愈的。可比再拖下去没人发现的好。”

贾母王氏这才放下心头一块大石,转身又着急地进卧室去看贾珠去了。贾政上前招呼着李大夫:“可是麻烦大夫了,回头我再重谢大夫,此时我却是……”

李大夫很是能表示理解:“李某有幸能得国公爷赏识,自然是要为府里各位尽心的,哪当得二爷的重谢。二爷还是先去看看珠哥儿吧,虽说还有些虚弱,但到底神智很清楚,并没有大碍。”

贾代善很满意小儿子得体的表现,当下便也道:“这里还有我们呢,你别杵着了,快去瞧瞧珠哥儿怎么样了。”

贾政顿了顿,到底是记挂着儿子,点头答应一声,转身便进了卧室。李大夫说得却是没错,贾珠躺在床上,大红的被单映着他苍白的脸和嘴唇,虚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昏过去似地,嘴里却笑着安慰贾母和王氏:“太太母亲不要担心我,不过是小小风寒,李大夫说了,很快就能好的,你们就别哭了,这样倒叫我心里越发过不去了。”贾政心中一热,为着贾珠的懂事,眼眶直涨的发酸,却还是走了过去,斥道:“你也知道这一病让太太你母亲都在为你担心!”说完就见贾珠眼神倏然灰暗下来,低着头不敢说话,不免的,心里又有些着慌。

这边王氏却已经哭叫了:“二爷这是要逼死珠哥儿吗?儿子病了,你不说关心几句,倒一上来就是喝骂。你就没见到珠哥儿病成什么样了?你仔细看他,仔细看看,这才多久,他都瘦了多少了?”轻轻捏捏贾珠的脸颊,眼泪打花了妆容,大哭道,“你瞧瞧,你瞧瞧,珠哥儿脸上,哪还有一点肉啊~~我可怜的孩子啊,娘不求你多出息,只要你好好地就好。咱们不跟瑚哥儿比,不跟瑚哥儿比,你只要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娘就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满足了……”

贾政被她这一哭一喊弄得也感伤得红了眼眶,喃喃说了一句:“慈母多败儿……”最后到底是消了声,看着这一对母子,整个人如泄了气一般,沉默了下来。

瞧着这样的小儿子,这样的儿媳妇,这样的贾珠,贾母连月来的犹豫迷惘,在这一瞬,宛若那退潮的潮水,倏忽间突然消逝了个干干净净,贾母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那么清楚的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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