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游戏,他已经差不多得到答案了,现在要验证另外一件事。
机场门口惯来是方便拦车的,北条夏树坐上车,发现雨似乎又变大了一点,仿佛全世界的降水都以这座城市为靶心,雨珠击打玻璃窗的声音令人心慌。
他发现给琴酒买的戒指盒不见了,大抵是丢在那辆旧车上,自己的那枚倒是好端端地躺在口袋里。
冰凉戒圈染上了点体温,夏树拿出来把玩片刻,到底是没有重新套回去。
目的地是一间从前和琴酒一起住过的安全屋,他们每隔几个月就会换一次居所。北条夏树去过很多地方,但他不喜欢搬家,每当收拾东西的时候就会非常不快乐。
旧屋子里仍有生活必需品,比如压缩饼干、纯净水和能量棒,甚至有两件外套。
他开了灯,半躺在沙发上,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
病还没完全好,又经历一场逃亡,实在太折损人精力了。
藏在长袖里的、手臂上的枪伤也后知后觉地痛起来。
北条夏树这才有精力仔细观察,它是一道狭长而浅的伤口,看着流了不少血,实际上并无大碍。
他开始走神,外加等人。
屋子里安静到可怕,北条夏树躺久了又觉得无聊,巡视一圈,竟然发现两瓶烈酒。
他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喝,没有过敏药,会很难受。
短暂的犹豫只持续了几秒钟,北条夏树最终还是决定开一瓶。他心想都人快死了,在死亡面前,这点过敏带来的痛楚实在算不得什么。
并且离琴酒,又或者是别的谁追来,起码还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了。
于是北条夏树放任自己醉一场,有过前几次经验,这次的痛苦没有那么剧烈。
他头重脚轻地进入梦境。这次看到的是夏日公路,柏油马路上空气热到扭曲,黑泽阵将烟头碾碎,催促道:“走了。”
那时候年纪大概还要更小一点。黑泽阵也才十五六岁,长腿一迈跨上摩托车,看小夏树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低头扯着唇角笑了下。
风呼啸而过,为这闷热的天气掀起一阵波浪。夏树环着他紧窄结实的腰,前胸贴着后背,像一大一小、两只互相依偎的流浪猫。柏油马路上的影子被日光拖长缩短,随着时针转动一圈又一圈,路漫长得没有尽头。
而北条夏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把口袋里那枚戒指摸出来,对着顶光看了眼,随手丢到茶几上。
时间没能留住的人,他也留不住,倒是世间难得的公平。
不知道过了多久,北条夏树把子弹数了又数,弹匣拆了又装,门锁处终于传来点动静。
银发男人踏着时间般延伸开的光与影,信步朝他走来,无声的威压也随之漫过来。
北条夏树拉动上膛,在对方讥讽的目光中,调转枪口对向自己的下颌。
“不要过来。”他慢吞吞地说,“你再走过来一步的话。我就开枪了。”
琴酒顿时停下脚步审视他,翠色瞳孔冷得人心惊胆寒,仿佛宝石雕刻的装饰品。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北条夏树垂眸,“准备把我关起来吧?‘北条夏树’这个人就从世界上抹除掉。像对待你的所有物一样,不可以出门,完全没有自由可言。”
他抬头打量对方的神色,片刻后,忽然笑了,眼神却冷冰冰的:“……还真是这么想的。”
那也没什么好跟他说了。
琴酒这个人,是不配谈‘爱’的。他擅长掠夺和占有,只有将东西紧紧攥在手心的时候才会稍微有些安全感。
北条夏树看着他,记忆模糊,视线也模糊,实在不能从他身上找回黑泽阵的轮廓了。
他胸口堵得慌,被酒精折磨的胃难受,手臂上的伤随着举枪的动作有种莫名的撕裂感,连胸口的旧伤也跟着疼。痛苦和磨难真是漫长反复,他不准备重蹈覆辙了。
同样的错误犯两次,未免太过愚蠢。
如果不能得到爱,起码也要拥有选择的权利。他一边难过,一边想,我要自由了。这也不错,等脱离游戏世界,一定能发现拉普拉斯妖的秘密。
光线自他的发顶倾泻而下,干涩的寂静流淌在两人之间。
北条夏树等着他开口,准备听完这句话再离开。
他手指扣在扳机上,想到很多事情,画面像走马灯一样轮播过去。
他其实最近有依稀记起来一些旧事,比如一条荒芜的小径。兴许是在加州,水泥马路旁的泥土杂草丛生,破旧的篱笆上挂着葡萄叶子,叶下悬着几枚青涩的葡萄,阳光暴晒,烘出浅淡的香甜。
到了晚上,无人的小路格外幽深阴暗,毫无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总怕突然落下去。夏树给黑泽阵打电话,有对方的声音伴着,这条一黑到底的小径也就显得没那么漫长可怖。
只不过,路还是他一个人走完的。
沉默的时间中,琴酒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北条夏树身上,似乎是看出了什么,拳头紧了又松。
“你说的没错。”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依然像结了层霜,“……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夏树轻轻挑眉,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的回复。
“组织会在二十年内覆灭。”琴酒偏头,在薄风衣的口袋中翻找,“我不喜欢拉普拉斯妖。但它的预言从没出错。”
他终于找到了。
……是落在跑车上的丝绒戒指盒。
在夏树愕然的目光中,琴酒随手丢掉那枚戒指盒,将被灯照得流光溢彩的银色戒圈戴到无名指上。动作并不郑重,甚至可以说是漫不经心,却坚定缓慢地将它推向指根。
仿佛为自己戴上枷锁,套上项圈。
他认下这份驯养。
“时间不多。”琴酒对他伸出手:“走了。”
北条夏树惊呆了,怔愣好一会,才忽然意识到对方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场私奔的邀约。
猫咪邀请你去看它尾巴上的月光,杀手给你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的忠诚。
夏树弯起眼睛,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心却在不停下坠。
……但我不相信。他止不住地想。
下一枚子弹什么时候会来呢?
第56章 鳄鱼
北条夏树和他无声对峙着, 良久,挪开了对着自己下巴的枪。
“……没必要的。”他说,“你离开组织, 会有很多麻烦,追杀我们的人会像鲨鱼群一样紧紧咬在身后。”
他作为琴酒,是黑衣组织打出的王牌。
离了群, 就成为众矢之的。
琴酒:“嗯。”
“至少接下来五年,要像丧家犬一样逃命。”
“嗯。”
北条夏树张了张嘴€€€€可我不想再跟你走了。
说不出口, 这句话在喉咙滚了一圈, 还是咽下去。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当月亮朦朦胧胧地悬在记忆里时, 他是个痴痴望月的可怜人;真出现在眼前了, 他发现这颗地球的卫星也不过是无数普通天体中的一颗,毫无生气。
这种失落和挫败的感觉是一瞬间涌上来的。
他太聪明了, 名誉权力都唾手可得且无趣, 活成一张世俗价值观里的高分答卷不是难事。
他又那么愚钝,像重新伸出触角的小蜗牛,想了又想, 考虑再三, 再次眼巴巴地把一颗碎成片的玻璃心粘好,递给那个阴晴不定的杀手。
但对方并不知道怎么珍惜。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北条夏树轻轻地说,“怎么看都是杀了我更加简单高效。”
就像,他惯常做的那样。
“Gin啊。”在琴酒怒火中烧的视线中, 他叹气, 又笑起来, “你怎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按照你的习惯, 就算知道组织会被清剿, 也只是提前准备,等着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再假死逃脱。你最讨厌叛徒。……现在就离开,是背叛啊。”
琴酒冷冷道:“趁我没有反悔,闭嘴。”
北条夏树诚恳地说:“我在劝你反悔。”
琴酒脸色越发冰冷了,几乎要让空气也结冰,锋锐的杀意如山峰般压下来,令人难以喘息。
“你别这样看我。”夏树吸了吸鼻子,“怪吓人的。”
这句话无意中缓和了气氛,尽管他仍没放下那把手枪。
“你又喝酒了。”琴酒说,“这就是你的保证么?”
北条夏树温和地看着他,语气中不带一丝责备,只是陈述事实:“你也又对我开枪了。”
琴酒沉默下来,窗外的淅沥雨声于是愈加分明了。
他应该解释,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北条夏树应该问,但他也不想问了。
也许他是有苦衷的,因为他是Gin,北条夏树曾许多次这样为Gin开脱。在那个位置,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虎视眈眈的觊觎,要守护重要的东西并不容易,Gin一寸也不能让。
他愿意相信琴酒不会杀死他,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北条夏树想:爱就像是一根躺在便利店冰柜里的雪糕。
难道他的爱不会超过赏味期限,不会被捷足先登,不会因为等待而疲倦吗?它也会的啊。
可琴酒不明白,他甚至连句解释都不愿意主动说,他的偏爱都显得如此鲜血淋漓。琴酒的世界由动荡、子弹与暴力组成,他处理一件事最常用的手段是取走肇事者的性命。
要他去将心比心,体会一个人的踌躇、失落、进退维谷和心惊胆战,实在是苛求到极致了。
他的情绪很少,也从不好奇,眼里只有目标。他的衷心属于组织,私心属于北条夏树,当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常常以前者利益优先。这一次,他选择了夏树€€€€因为察觉到对方确实一心求死。
可北条夏树也已经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决定。
他不准备等了,还等什么呢?
等待曾经让他痛苦的事情,裹着糖衣再度来临吗?
北条夏树思考着撕卡的事情,越想越觉得理所当然。他对除了科研和琴酒以外的东西一视同仁地漠视,曾经一度认为是自己有心理问题,毕竟活在在世界上却不在乎世俗价值观中的任何一样,从常人的角度看还是有些惊世骇俗的。
如果他是玩家的话,也就能完美解释这一点,毕竟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原本就并不真实;尽管他觉得回到所谓‘现实世界’,这种漠视也会持续,毕竟他就是这样的人。
无言的交锋又持续了片刻,北条夏树将枪丢到地毯上,闷闷钝钝的一声。
他坐起身,要求道:“抱抱我。”
琴酒终于大步越过那条看不见的线,将他拥入怀中,渐渐收拢双臂。宽阔的肩膀越收越紧,像要把他揉进骨血一样用力,又想濒死之人抓住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