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后一个上船,他正和橘非较劲,这猫路上看见溪水里的田螺,非要下去摸,说什么要给自己加菜,船上的饭不够吃,已经饿了好几天没吃饱过,再这样下去就要饿死云云。
妖怪饿上几个月都没问题的,净在这里满嘴跑火车。
他一回头,看到刘基脸上的笑容,立刻就警惕起来,相处这么久了,先生这么笑的时候绝对没想什么正经事。
周颠走过来迎接朱标,将那条小船上的绳索栓在了船尾的杆子上,好让它能跟着游动。
他打量打量刘伯温,问道:“你叫我们来这里等你,可是算到了什么?”
刘基负手而立,依旧是个功能正常运转的谜语人:“周先生呢,你的卦卜之术并不在我之下,可有收获?”
周颠皱眉道:“你又不是普通人,既然有自己的谋划,人一动,运势自然就跟着变,贫僧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
这一边张子明已经给朱标端过一碗粥来,配了两个馒头。看热闹不嫌事大,朱标一边稀里呼噜吃着饭,一边津津有味地看两个得道修士吵架。
你算你的,我算我的,你知道我会算你,我也知道你会算我,那么你就知道我算了你算了我……
吵吧,估计还要吵上一个时辰才能掰扯清楚。
“再来一碗。”朱标举着碗道,“还有吗?”
张子明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平时见也见不到的大人物吵架,愣愣地接过碗,下意识道:“还有的。”他凭着本能走进厨房,又盛了一碗给朱标,眼睛还是盯着口若悬河的刘基看。
朱标低头看看自己的粥,不错,没忘了葱花。
见张子明回不过神来,蹲在朱标脚边的橘非好心解释:“他们就是那样的,不用管,你别失礼数就好。”
张子明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急忙拱手对猫行礼:“在下懂了。”
橘非看他对自己这么有礼貌,好感大增:“有前途,怪不得就连败屩妖也喜欢你,那种精怪可是天生就有怨气的。”
张子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口道:“人与妖并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诚心以待,总会消除隔阂的。”
此刻他身上简直好似散发着庙里才会有的佛光,橘非伸出一只猫爪揉了揉眼睛,心道这是什么天下无双的好脾气圣人,难道说我橘大人今天就要翻身了?
橘非霍然起身,两只后腿着地,另外两只前腿推着张子明,推他走了好远,见朱标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没有在意,放心下来,就这么把人一路带到了船舱里去。
呼的一声,橘非从口中吹出一道火苗,点着了油灯。
灯火摇曳,照亮了一猫一人,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板之上。
“那什么,小张啊,给我也来碗粥。”橘非两只爪子搁在胸前搓来搓去,像是个大苍蝇,三瓣嘴笑出一个猥琐的形状,试探道,“多来点鱼肉,多放点盐,猫老爷爱吃!”
张子明果然没有生气,说了一句好,就进去替它舀饭去了。
橘非在心里欢呼一声,终于有一个人可以使唤了!刘伯温虽然是个猫控,但他为了面子总是控得不明显,遮遮掩掩的,生怕别人知道,且他又和老板关系好,不方便在他那里提要求,现在可不同了!
我的幸福生活要来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醒来就有工钱拿的日子!
这一边刘伯温也不和周颠拌嘴了,他发现自己不是很能吵过周颠。心中失落的同时,也安慰自己这种事不必争抢,但还是难免怀疑他这口才到底是如何练就的,他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就阴阳怪气,堵得刘基说不出话来,或者是刚一开口就被噎回去,实在气人。
他来这里是为了正经事,怎么能随便就被人带偏目的,激起脾气。
刘伯温深吸一口气,整理了情绪,看都不看周颠,一甩袖子,咳嗽一声,向着坐在船头的朱标走去。
朱标还以为他们要再吵一会儿呢,见刘基走过来,赶紧起身行礼,请他在身边的那一张椅子上坐下。
看来先生还是靠谱的,不会同师父一样任性随意。
“公子想杀陈友谅?”
还没坐下,刘伯温劈头盖脸就扔了一个“炸弹”过来。
“是。”朱标硬着头皮道,“我试了试。”
“结果如何?”
“没什么结果。”如果说朱标不敢和朱元璋讨论这种问题,和刘伯温就不同了,每个人的年少时期大都更愿意与朋友谈心而不是选择面对父母,朱标现在的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知道他没有死。”刘伯温道,“没有死当然没结果的,龙气在身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人杀掉?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啊。”
“先生的意思是只有我爹才可以?”朱标愣了一下。
“大帅的几率更大一些。”刘基断言道,“虽不是必然的,却比你我要强上许多。”
天上繁星密密麻麻,银河从他们头顶一直贯穿过去。刘基从袖中掏出一壶茶水来,给朱标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大帅还未称王称帝,却已和钟山龙脉相勾连,具备龙气。这次在鄱阳湖决战,若是能够大胜,回去也该称王了。”
刘基笑了一声:“公子被册封为世子后,也会有龙气环身的,又因体质特殊,它说不定还会产生奇异的变化。”
“我有了龙气,就能杀掉陈友谅吗?”
“不知道。”刘基摇了摇头,“我算不出公子的运道。”
他说完这句话,又认真地看着朱标,缓缓问道:“公子为何执着于杀死陈友谅?你先前可是并没有杀过人,手里有命,也是妖邪的命,对着一个人,真的下的了手么?”
朱标愣了一下,小声道:“折扇化剑,距离较远,那时形势紧张,便没有多想。”
“若真杀了呢?”
“杀了……也就杀了。”朱标几乎要把嘴部线条拉成一道直线,“陈友谅是大敌,如果不能除掉他,天下大业何谈?先生、先生你的目标又怎么达成?”
他嘴上虽这么说,眼睛却忍不住看向了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它们不知何时已经抓紧了裤子的布料。
朱标这时才觉得有些迷茫,二十多年的良好教育,能够抵抗十年乱世观念的侵袭吗?杀一个该杀的人又是否会让自己产生负罪感?
刘基温和道:“看来公子明白了。”
朱标一巴掌拍在脸上,只觉得前不久要打自己的老朱是个严父,虽然能力出众、威武霸气,却没有相应的心理疏导能力,只知道给东西和打人。这会儿的先生,就像极了一个发现孩子走了岔路后的慈母,循循善诱,善解人意。
“斩杀敌寇之事,公子就不要再想了。”刘基喝了一口茶水,道,“修炼初期,最忌讳心生魔念,公子年岁尚小,以后又要继承大统,在这种事上产生执念,未免太过荒唐。”
“至于沾血……”刘基用了一个委婉的词语代替杀戮,“以后再说也不迟,储君该做的不是杀伐,人主要将重心放在治国上才好。”
“朱标受教。”
“善。”刘基欣慰地点点头。
朱标提出另一个问题:“那先生刚才说的魔念,是很恐怖的东西吗?就像话本里那样,心魔入体等类的劫难……”
“不,不是的。”刘伯温哑然失笑,“所谓魔念,和民间流传的概念并不相同,更像执念一些,有了执念,就有了阻碍,心中生出妄想,修为从此再难寸进。”
“原来如此。”
“你看张中与周颠二人,觉得他们如何?”
“咳。”朱标握拳放到嘴边咳嗽一声,瞥了一眼坐在船舷处抓着鱼竿睡着的周颠,悄声道,“师父和周先生有点小孩子心性,总爱吵架,遇事容易激动。”
刘伯温恍然大悟,看来周颠吵架的本事是和张中练出来的。
“顽童脾气也不尽然。”他道,“其实这是返璞归真,心性率直的体现,越是逍遥,则越益于修行,修行越高,行事就越洒脱无拘束。”
“公子能拜张中为师,其实还真不好说是谁得了便宜。”
“他在道门的声望很高。”
朱标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自己师父的评价,他接触到的修行之人不多,平时又太忙,没空和他们发展什么友谊,能够坐下一起谈话的没有几个,只从乌品那里知道自己的师父是厉害的,具体多厉害一概不知。
“张中生来性格就狷介,对山水风景情有独钟,游历天下时修为日渐高深,最擅兵戈之术。”
“啊?”
“不错,兵戈。”刘基道,“要是真的打起来,十个我与十个周颠,捆在一起也比不过张中一人。”
想不到师父是实战派的,还真是感觉不出来……
“这次你和张中一起出门,我是很放心的。也许小事上会有些波折,但绝不会有什么意外。”
“他现在不曾教公子什么东西,大约只是不到时候罢了。当年的那碗药汤,还有那一本书,仔细算起来可不是凡物。”
刘基说这些话似乎是担心朱标看轻了自己的师父,或者是他在提醒朱标要多依靠张中,不要遇事一人抗下所有。
不管他是什么意思,这一番话已经起到了该有的作用。
朱标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先生,既然有了执念对修行无益,为什么先生你……”
刘基愣了一下,竟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许久,才开口道:“这也算是人世间的无奈,不是每个人都能摒弃欲望的,总要在修行与入世之间去挑一个来选。”
他发出一道深深的叹息:“我与周颠都是为了人道气运入世,我求兴盛,他求太平,选了这条路,以后就和仙道无缘了。现在我们与寻常修士无异,只是因为牵扯不深,日后……”
他顿了顿:“日后就算能够再次入道,等到飞升的那一天,雷劫也只会是别人千倍万倍,一道天雷劈下,必定灰飞烟灭。”
牺牲竟然有这么大!
为了人道气运放弃逍遥自在的生活与成仙的可能,这代价简直不是别人能够明白的,单论一点长生,古今有多少帝王求而不得?此刻却有人为了太平兴盛将其放下,实在是伟大到令人敬佩。
朱标的嘴开了又合,突然想到什么,就要说出来。
刘基在他的话出口前,就抢先道:“也许公子将来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殊使我和周颠这类修为的修士入王朝体系,现在却还是没有能力的。”
和这个人聊天,真的是很多话都不用说,来不及说,不知道该让人高兴还是无奈。
而且谈着谈着就被带进了沟里,朱标没忘记他问的是执念,刘基虽然吐露了一个重要且真诚的答案,但文不切题,把这问题含糊地糊弄过去了。
朱标没敢细猜他与周颠的执着会带来什么,可是那一定不是什么好影响,如果他们能不在乎这些,必然可以同张中一样肆意洒脱,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
“先生等我。”
等到开国以后,四海升平之时,这些自然都不再是阻碍。到那时候,他们就可以离开庙堂,而处江湖之远。
等到朱标的能力足够容纳他们,庙堂与江湖的选择就更不是问题,天下修士都可以入朝为官,只看皇帝的选择与否。
刘基抚须而笑,拍拍朱标的肩膀,眼里看不出情绪,声音倒依旧清朗明亮:“好,臣等着。”
第61章 斩龙剑
夜晚的交谈停下时,月亮已升到了半空中,虫鸣虽喧腾繁盛起来,人却是该睡了。
朱标收获良多,排除了不正确的执念,坚定了自己的信心与目标,一身轻松,在船舱榻上睡得很香。
一夜无梦。天亮张子明来喊他时,朱标甚至没有自己睡了一觉的感觉,只觉得时如流水,快得很。
他说是目的地到了。
问他目的地是哪,张子明只说不知道,是刘先生讲的,朱标一头雾水跟着出了船舱,一眼就看到刘伯温正在欣赏日出。
船已经停下不走了。
橘红色的太阳像个模模糊糊的剪影,点燃了周身的流云,与它们一起构成一整张金红色泽的漂亮卡片,从远山中跃跃而出,向着天空中攀升。
刘伯温的一身青衫,在光的照映下稍稍变了颜色,温暖许多,他转回身来,影子在地上拉出长长一道,全都牵扯在甲板上。
“先生。”朱标打个招呼,拱手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