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快的,又有炮声响了起来。
炮可不止他们有,陈友谅也有!他有的更多,更好,更大!
整片鄱阳湖都倒了大霉,遮天蔽日的灰烟在空中弥漫,如同阴云一般,让阳光无法照进来半点儿。
弹丸携着火势落入湖中,发出嗤嗤的烙铁遇水声,而后又沉入深水,激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细泡。死人的尸体——敌我都有,掉进水里,鲜血从他们身上淌下,染红了水域,污染了清净。
建在最深处的龙宫甚至也在炮火中颤动着,大大小小的水族们慌成一团,集体在宫殿与宫殿之间乱窜,可是它们再怎么跑,也迫于黑蛟的淫威与阵法而不敢离开,能来到的最远的距离也不过是龙宫宫门口处。
不知不觉中,除了还被关起来纺纱的鲛人以外,所有的妖怪都汇集在了门前。
小到不过指甲盖大的虾米,大到牛犊大小的草鱼、磨盘大的草龟,鱼虾贝螺,足有数万之众,黑压压一片,浮在门内不安地躁动着,一双双饱含惊恐的眼睛全都看向了钳子中握着一把长枪的虾兵。
虾兵回以同样担忧的目光,摇了摇头。
蟹兵抬头看着湖面,似乎焦急地等待着谁。
这些水族里除了他们两个因为要看门、通报而不被束缚,也就剩下一个被黑蛟看不上的小河蚌可以自由活动了。
终于一道波纹从水中推来,上方咕噜噜冲下一个土黄色影子来。
“怎么样?”虾兵立刻道。
“老大!”河蚌吓了一跳,赶紧刹住身体,反问道,“你们怎么都出来啦?那恶,不是,龙君还在睡?”
“它现在应该没空管这些小事,你先说说上面怎么样?”
“上面都打成浆糊啦!好多人杀来杀去,尸体都要在湖上飘满啦。严重的地方光都照不进来,那水全是红的!”
“难怪煞气如此可怕,都透到这里了……那个叫朱元璋的人类怎么样?还活着吗?”
河蚌左右晃晃,带起一串水泡泡,表示自己这是在摇头:“没找到。那些人长的都一模一样,全是四条腿,我看瞎了也看不出区别来。”
虾兵想了想,竟说不出什么斥责的话,在他眼里,那些人类确实也是长得一模一样。
“可能是他没有出来。”一只老龟慢慢道,“这种人一般都坐镇后方,不太容易找。”
“那么——陈友谅呢?你找到这个人没有?你既然见过那个白色的人,陈友谅应该和他在一起吧?这个好找点!”
“这个我倒是看见了。”河蚌激动道,“他在一条船上!身边站着的就是那个白衣服!”
蟹兵看向虾兵,举起钳子来咔哒捏了一下,狠声道:“怎么样,我们杀了他?”
“你疯了!他气运那么重,你想死吗?再说他身边又不是没有人护着!”
“既然如此,你叫它去偷听有什么用!”蟹兵怒道,“听来什么消息都是白搭!等在这里哪都不能去,就看着它走水成真龙是吧?到那个时候不仅是我们,我们的孩子也要世世代代受它奴役!”
大家全都下意识看了小虾米一眼。
小虾米虽然开了智,但还不会说话,靠在草鱼身上害怕地抖着。
蟹兵又补了一刀:“两条江的水族又焉能躲得过去?”
虾兵偏过头去,狠狠把枪扎在淤泥里,它往常总觉得别的妖怪懦弱,恨它们不懂得抗争,又可怜它们处境悲惨,现在它自己竟然也这样了。
可它还是忍着心中的痛苦,坚持道:“不能冲动,不能——万一惹怒了它,我们又没有成事,那就是把大家都害了!”
蟹兵沉默片刻:“我希望你别后悔,我愿意去杀那个人。我死也要死得光荣些!”
虾兵看了它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头对河蚌道:“你再上去看看,要是能搭上一个人类最好,把我们的消息分给那个朱元璋,看他怎么想。”
它转头又对蟹兵和身后的数万水族解释道:“我们妖数虽广,却无甚本事,但那朱元璋是个人主,手下肯定有人,只要他能派个厉害修士过来帮助我等,我等凭借数量,即使是扛,也能替他把船全都提起速来打个胜仗!”
这是它们唯一能拿出来的筹码,蛟龙捉它们是为了那把子力气,它们求人,也只能用这把子力气当作报酬。
在这一点上,它们和路上普通的百姓并无区别。
大家互相看看,纷纷点头,认可了这个注意。
即使河蚌是个小孩子心性,此刻也隐约被悲壮的气氛感染,心中不安,明白此行很不一般,忍不住有点想哭,哽咽道:“那,那我去了。”
其实它还有很多的话想说,可是只能说出这一句。
虾兵道:“去吧,去吧,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河蚌一开蚌壳,推出一股水流,在身前形成动力,飞速向天上退去。它决心这次一定要再好好找人,哪怕真的瞎了也要把朱元璋认出来,就算他要把自己加上蒜蓉清蒸了,也要求他帮帮忙。
湖上。
朱军节节败退。
徐达挽弓搭箭,手中三支箭矢搭在弦上,三箭齐射,射死了正填充弹丸的三个炮手。
炮声停顿片刻。
但这只是徒劳,立马又有人补上来,拖开同伴的尸体,继续他们未完成的工作。
已经有士卒开始后撤,哪怕他们的长官大喝着退后者斩无赦也没有用,士气一泄,根本冲不上去。
“唉!”徐达狠狠叹了口气。
这不怪人!他们的兵很好!他们的将也不差!这次算是败了。但终究还是交锋上吃了亏,船炮没有人家好。
俞通海突然从另一条船上跑了过来,拨开人群,奔到徐达身侧,焦急道:“徐将军,该撤了!得赶紧撤!”
“我们不是正在撤么!也打不下去了!我们的……”
“那不一样。”俞通海扯着徐达的手臂,让他往西看去,“你看这距离,再看他们的火炮!若是稍有风势,必然是一场大火啊!到时候烈火燎原,我们就躲不过了,得抓紧时间撤!”
“莫急!我们已经够快了,只要不是刮大风就不会有问题。”徐达说道,“你怕是太慌了,先冷静冷静,等回营后我们商量一番再反攻回来,战事正拉扯,不会那么快结束,最快也还要再打几天。”
见俞通海脸上的肌肉还是紧绷得厉害,徐达又道:“张道长昨天已经算过了,今日无风,天气……”
话音尚未落地,徐达突然感到脚底一震,下意识低头看去,发现整座鄱阳湖似乎都抖了起来。
湖上的士卒们全都站立不住,纷纷摔倒,船只也在波涛中颠簸着,明明是内陆湖,此刻却如同风暴来临的海边。
此时的鄱阳湖底,黑蛟从床榻上起身,睁开一双灯笼般大小的眼睛,那眼睛里幽幽闪着寒光,紧盯住苍穹,发出了一道怒吼。
无形的波纹向四周扩散而去,迅速掀起暗流,直冲云霄,水面上突起波澜,层层浪花翻卷着,拍打出无数泡沫,西风骤起。
再也没有比蛟龙更擅操控风雨的妖怪了,何况此时是在湖上。
大风狂吹而至,如同猛兽呼啸。
俞通海扶住栏杆,感受着吹至自己身上的狂风,艰难地睁开眼睛:“是西风,是西风!”
怎么会突然起风?
徐达甚至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就见到了数十条属于己方的战船被火焰完全覆盖,见到了许多跳入水中的士兵溺死。
赤色在他眼中放大,似乎很慢,又似乎快到了极限,炽热的火焰爆裂开来,像是来自天外的灾难,要吞没人世间一切的生灵。
这时候俞通海反而要比徐达反应得更快,他猛地一扑,将徐达扑倒在甲板上,避开了随着风势舔舐而来的火焰。
热度在背部上方升腾,滚烫得好像把人搁在了蒸笼里,皮肤火辣辣地痛,被疼痛一激,徐达的脑子骤然清醒起来,反身护住俞通海,一只手撑在了地上,一只手向后伸去。
他用背后的披风捂住口鼻,向前匍匐爬去,示意俞通海跟上:“去找张道长!”
很奇怪,大白天的,有一道雷霆突然从天而降,轰隆一声扎进湖里,声音大得像是天塌了。
俞通海一阵耳鸣,没听清徐达说什么:“张什么?”
“张中!去找张中!”
快要冲出湖水的河蚌似有所感 ,转身看向龙宫方向。
一道龙影疾速从宫殿里逃出,庞大的身躯所过之处,水泽精气缠绕,伴有阵阵雾气。
它身后只余下一个被雷劈塌的巨型宫殿群,龙宫彻底成了焦炭,黑乎乎一块,像是黏在泥里的什么恶心斑点。
里面再无一丝生灵该有的气息,数万水族转瞬即逝。
第66章 风停火熄
“手抬起来。”
“公子,我,我真不行……”
“你行,快点,手抬起来。”
“我真不行!我腿软!腿软得厉害,马上就要跪下了。”
“跪下了我搀住你。”
“这怎么好?”韩成都要哭出来了,手里端着一支火铳,抖得像是见了猫的老鼠,手都抬不起来,搁在身侧软成面条,即使朱标连声催促他,也半天没个动静。
“我还是不劳烦公子了……”
朱标皱起眉来,有点生气:“那么美的美人你都逃了,说明你根本就不是害怕!现在大敌当前,你在这里磨蹭些什么?即使没有这副长相,你也该是个好兵!”
这支火铳是朱标一大早去火器营借的,老朱同志是个很会打仗的人,很会打仗的人绝不会错过火器,炮啊枪啊什么的东西都是朱元璋的心头好,火铳自然也少不了。
和橘非想的不一样,朱标并不打算让韩成先去放炮试试,他明白那太快太急,凡是心理上的问题,都应该郑重处理,慢一点来最好,即使现在情况紧急,也要缓些。
一支小的火铳正是恰当的选择。
“装弹。”朱标站在船上扫视一圈,“对岸没有人,就朝那里打罢。”
韩成深吸一口气,慢慢把手抬了起来。
“你要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不自信才是你最大的问题,很多人都输在这上面。”
“是……”韩成的眼神坚定了一些。
湖上寂静无声,一些云遮住了日头,边边角角的光洒下来,映在水面,像是落在光洁的镜面上一般。
芦苇荡里混长着一些杂色水草,黄黄绿绿,白蒙蒙的水汽萦绕在上头,四处飘散,顺着微风一直吹到泊着的小舟上。
四下无人。
韩成感到眩晕。
他仿佛能感知到自己的手,又仿佛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个人,对一切都很陌生,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却隐隐觉得虚无。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的撞,即使是庙里最有力气的和尚,也不能把钟撞出这种声音来,如果再快一些,韩成觉得自己一定会猝死。
他知道朱标在背后看着自己,那一道视线非常的稳定、冷静。平时再没有一个人对他投注过这么专注的目光。
想到这里,韩成觉得自己一定该拼一拼,哪怕枪一响就尿了裤子也无所谓,丢脸就丢脸,也不在乎这一次。
轰——
几乎是在韩成有所动作的同一瞬间,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四方,火光冒到天上,浓烟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