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荡江湖的经验让他一向说风就是雨,他很快挑了一间屋子走上前去,伸手摸了一下,惊讶道:“真的是纸!这纸不是白的,而且竟和真的砖头一样硬!”
他挑的这间屋子比别的都要体面一些,是南方常见的样式,门前打扫的很干净,两侧竟然还贴了对联,看来里面住的是个讲究的人。
不过这对联是黑白的。
上面虽然写着恭祝新春,来年平安的话,可放下这样的环境里,在白灯笼的光线下,实在看着很不吉利。
写个“早死早好,再死也行”才应景。
就在他要往回走的时候,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走出来一个儒袍打扮的年轻人,他手中提着一个酱油瓶子,诧异地看着赵轻涯,犹豫片刻,拱手礼貌道:“见过兄台。”
邹普胜和朱标对视一眼,走了过去,邹普胜率先回礼:“此乃在下的护卫,对城中的事物好奇,唐突阁下了。”
“啊,没事没事。这位兄台英姿飒爽,定然是个武林高手。”
“这是犬子。”邹普胜笑了笑,拍拍朱标的肩膀,朱标给他行了一个礼。
年轻人回了一礼,说道:“公子气度不凡,想必以后……”
他突然地哽住,意识到进了鬼城的都已经是死人,孩子不会再成长,大人也不会再衰老,又谈什么以后。
邹普胜赶紧接话:“我们初来乍到,不太懂这里的规矩,阁下能否帮忙介绍介绍?”
“啊,好,跟我来吧!”年轻人讪讪一笑,试图缓解尴尬,“我家离城门近,有人过来询问也是常有的事,举手之劳,先生不必客气。”
他转身将门落了锁,拿起门口的白灯笼提在另一只手上,领路向前大步走去:“几位是何时来的?哪位大人引进来的?”
朱标道:“我们是辰时来的,至于是谁引我们进门,没有看清。”
“哦,看来是刚刚离魂太过浑噩的原因。”年轻人如朱标所想的那样,给他自然的找了个理由,“既然你们是被半路抛下的,那应该是钟判官带来的。他去勾魂的日子屈指可数,真是巧了。”
“钟判官?”
“自然是钟馗大人!”年轻人叹道,“钟判官哪里都好,就是做事情太大手大脚了。”
钟馗……
朱标皱起眉毛,是唐朝的那个钟馗死去后留到了现在,还是只是同名同姓的钟馗?
如果是唐代嫉恶如仇的钟馗,他会甘愿给高百龄打工?
不,难道说高百龄效仿神话传说,建了酆都,还想一不做二不休,给这里的鬼也安上百姓们熟知的名字,好降低他们的警惕心?
又或者这里头有什么玄机吗?
邹普胜道:“在下邹……邹曲。还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我姓郑,名宁和。怎么叫我都行,毕竟人都死了,哪来那么多规矩呢?”年轻人随意答道。
他顶着阴风走在前面,步履却十分矫健,似乎是手中握着的白灯笼在起作用,为他抵挡了大部分阻力。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橘非与木十三等待的地方。
“郑兄,这是我的妻子,这位是我家中的老管家。”
“两位好。”郑宁和多看了几眼发抖的橘非,赞叹道,“令夫人真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邹兄好福气啊。”
橘非“柔弱“一笑,没说什么。
“诸位,我先领你们去城中登记造册,再请你们去酒楼见见纪老板吧。”他接着话题一转,“他心肠热,在酆都多年对各种事情都熟门熟路,应该能帮到你们。”
“那就有劳郑兄了。”
这样一来,一行人心思各异,跟着他大步走起来。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已经靠近高楼,郑宁和突然问道:“邹先生,我看你言谈,应该家境不错,可还有亲人在世?”
邹普胜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出于谨慎,回答道:“没有了,近些年战乱频发,一大家子人只剩下我们三个。”
郑宁和叹了口气:“那就没有办法了。”
“郑兄什么意思?”
“钱啊,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也是死了,才知道这话是个永恒不变的真理。”郑宁和道,“在酆都里过日子,没有阴气是不行的,得到这东西最简单的方式,自然是从家人焚烧的纸钱里抽取。就连我们的货币,也是府君用阴气铸成的酆都纸钱。”
原来还有这一层,朱标沉思道:“没有亲人在世的鬼应该很多吧,即使有,也不见得会烧纸钱过来,这些鬼该怎么活呢?”
郑宁和一指城中心的高楼:“府君那里常办宴会,需要人定期前去服侍,可以赚些纸钱回来。牛头马面两位大人偶尔也会招点零工,报酬很高,不过得跟着出城去拘魂,有点危险。”
“纪老板心地善良,新来的鬼没有亲人给烧纸钱,他都会收留一二,最起码几个月是能撑过去的,诸位可以先不用担心。”
“大家在这里生活,真的与往常无异吗?”朱标装出天真无异的样子,“府君是泰山府君吗?这里不是叫酆都吗?我们能转世轮回吗?奈何桥在那里?高楼上参加宴会的宾客都是谁?”
“郑叔叔,你又为什么要拿一个酱油瓶子?鬼也要吃饭吗?”
郑宁和一愣,笑道:“邹公子的问题太多,以后慢慢了解吧,来,我们已经到地方了!”
说着这句话的郑宁和仰起头来,看着挂在酒楼上的牌匾,发着惨白色光芒的牌子上,端端正正写着“太平楼”三个大字。
白灯笼也还发着光。
一上一下两束光打在郑宁和脸上,把他的样貌照得分外清晰,朱标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幽幽的绿光。
他的嘴角似乎也向上扬了一下。
察觉到朱标的目光,郑宁和扭过头来,脖子与头之间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临时被接在一起的两个部件。
他笑盈盈道:“怎么还不进去,邹公子?”
第73章 太平楼
朱标也笑了,笑的像个普通孩子。
他向郑宁和走近了几步,说道:“我等您先进去,这样才有礼貌。”
郑宁和一愣,但也没把他这个小孩子当回事,踏上了酒楼的台阶,推开了雕着精美花纹的木门。
门一开,由内堂吹来的风瞬间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肉的香气和酒的香气,隐隐还有点花香,估计是什么香水一类的东西。
纪老板,是郑宁和说的那个大善人,也就是牛头马面说的那个老纪头,正坐在柜台后头拨弄算盘,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
太平楼的老板叫纪有福,他有一张又圆又胖的大黄脸,眼睛很小,好像陷在眼眶里似的,如同一条缝隙,时不时发出一些精明的光,似乎是在打量一切可以打量的东西。
等他站起来以后,可以发现他的身体也很圆,近乎一个规矩的正圆。
这么看来,他的整个人就好像冬天里小孩子们图省事堆的雪人,上面一个球,下面一个球,草草地垒在了一起,区别只是大小的问题。
“郑宁和,你来了。”纪有福迈着短腿快走过来,看着朱标等人,神色好奇,笑呵呵道,“啊,这几位是?还不赶紧给我介绍介绍?”
郑宁和道:“这是邹先生一家,这是他的妻子,他的儿子,这位是护卫,叫赵轻涯,那位是老管家,姓木。”
“哦!新客人!那快请进吧!”
因为现在是白天,妖鬼们都在睡觉,所以大堂里空荡荡的,一个鬼影都没有。
纪有福把他们领到一张位于角落里的大桌子边上。
很快有个店伙计取来了许多的蜡烛点在附近。
酒楼里本来就不怎么黑,现在更是亮堂,几乎是每个边边角角都能被照得很清楚。
朱标看着他,只觉着此鬼阴气稀薄,像是在烈阳天烤了太阳,说他下一秒就会消散也并不为过。
他的胳膊和腿消瘦到像几根木棍,几乎要比肩木小一幻化出来的手脚,基本上就是一层薄皮包着骨头,走起路来也虚浮无比,脸色更是让朱标意识到世上竟然还有比惨白苍白更胜一筹的病白色。
郑宁和道:“这是酒楼的伙计,姓齐,因着是个饿死鬼,所以才这副模样,他的身材就和赵兄脖子上的红血线一样,是消不掉的特征。”
“这样的样貌本来是不能在这里做工的,他也是个可怜人,没有亲人为其烧纸,所以纪老板就把他收留下来了。”
伙计从喉咙里发出几道嗬嗬的模糊声音,凹陷进去的脸颊上,嘴角急促地抽动了几下,似乎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慢慢地走了。
莫名的,朱标心里一凉,仿佛在冬天里被人泼了一盆冰水。
但同行的其他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伙计的表情。
“诸位好,我呢,叫纪有福,不用担心,你们在拿到纸钱之前,住在这里绝没有问题。”纪有福笑道,“出门在外都要帮衬帮衬,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用计较那么多!”
说完这些,他抿嘴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虽然这话不好说出口,但该问还是要问的,几位,都是怎么死的?”
终于来了。
邹普胜目光一闪,不打算说话,想要将话语权让给朱标。
朱标也很快明白他的意思,配合默契,大声抢着道:“叔叔!我们是被强盗给拦住的,他们都拿着刀,非要强我们的钱,那些都是坏人!他们甚至还想把我娘抢走!”
这一番话尽显孩童的天真与不谙世事,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是也什么都说了,还叫人不好细问下去。
朱标知道郑宁和肯定不是个好鬼,但是纪有福还待考量,目前他看起来最起码是热心的。
纪有福果然安慰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毕竟嘛,现在世道乱,即使没有歹人,打仗打过来,也是要死的嘛,再寻常不过了。”
他问了这些,就没再继续有别的疑问,热情的给他们领了路,送他们上了二楼,给出两个房间来,就下楼去忙,连带着郑宁和也不知去向。
纪有福给他们的安排是朱标、橘非和邹普胜一个房间,木十三和赵轻涯一个房间。
两个房间紧紧挨着,只隔一堵薄薄的墙,这边咳嗽一声,那边就能听见。也不知道是太平酒楼的房间质量本来就差,还是纪有福为了让他们住的安心,特地的安排。
屋子里有很多简单的家具,床,桌子,椅子,柜子和架起来的脸盆,一样不少,而且很素净,很体面。
朱标走过去摸了摸床垫和被子,它们都很软和,即使放在阳世里,也是上好的东西。
除了这些,最不可少就是蜡烛,蜡烛和蜡烛,多到数不清的蜡烛立在墙角、桌中和柜顶上放着白白的光芒,刺的人眼睛很不舒服,可是也没什么办法。
“现在怎么办?”邹普胜问道。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行动吧。”
朱标心态稳如老六出白,脱了靴子躺在床榻上,抱住变回原型的橘非,闭上了眼睛:“邹先生也睡会儿吧,从鄱阳湖出来后日夜兼程,休息休息才能精神饱满地面对挑战。”
“就是就是。”橘非把自己滩成一个柔软的猫饼,舒展开来,头埋在朱标肚子上,尾巴也勾住了他的手腕儿,试图用老板来取暖,“先睡会儿再说,很多问题嘛,答案都是在睡觉以后才有的!”
“这我怎么能睡得着。”邹普胜转头看着窗外呼呼席卷的阴风和漆黑的天空,还有那燃烧着火焰的鬼楼,忧从中来,愁得眉毛拧着一股,“公子,我……”
他一扭头,发现朱标和橘非竟然已经睡着了,张开到一半的嘴只好闭上,揉了揉太阳穴,也上了另一张床躺下来。
在武昌时要操心,在鄱阳湖时要操心,好不容易逃走了,现在却还要替人操心。
邹普胜满脑子郁郁的思想,它们好像鸟一样飞来飞去,不时拍打翅膀发出噪音,打扰得他不得安生。
但是慢慢的,慢慢的,在清浅的呼吸中,他也闭上了眼。
嘟嘟。
嘟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