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标儿……”他琢磨道,“看东风来的架势,标儿那边肯定没有问题,就是咱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花多久才能回来,到这里还是到应天,全没消息。”
“要是直接到应天,那大哥你……”
老朱同志想到家中贤妻,浑身一激灵,连声道:“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咱妹子知道轻重,咱打了这么难的仗,风尘满面地回去,她还能怪咱不成?”
“那得看标儿了。”徐达道,“要我说,大哥,你赶紧给他准备身好衣服换上,看着没吃苦,嫂子肯定就高兴了。”
“有理……咱去叫张子明准备。”
两人有的没的扯了一些,准备下船,临走时朱元璋指着陈善道:“把他带下去关起来,要是死了,咱问你们的罪。”
谁知一直死人一样的,半点声也不吭的陈善突然说话了:“张将军带着我的弟弟回武昌,整顿兵马,会东山再起。”
“哦?”朱元璋停下脚步,徐达也在他身后立住。
“我资质平庸难当大任,可是我的弟弟陈理,他从幼时就与军中将领关系亲密,为人爽朗大方,活泼机智,张将军带他回去,辅佐他登基,日后……”
朱元璋打断了他的话,转而问了另外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爹是一下子死的?”
陈善愣住,回答道:“不,父皇中箭后尚有气息。”
“他和你交代什么了没有?”
“父皇说他……说他不甘心。他要我赶快走,还对高大人讲,要他别忘了自己的目标,做事要从一而终。”
“高大人,高百龄?”
这不是秘密,所以陈善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走,没逃掉?”
陈善沉默许久,期间几次想说话,都咽了回去,嘴唇动着,吐不出半个字。
朱元璋很有耐心,就这么等着。
“……我不愿意走。”陈善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嗓子眼里卡了石头,艰涩沙哑,“父皇从未对我如此温和,他死时握着我的手,我就再也迈不出去一步。更何况,我若是回去了,占着太子的名分,陈理他就……”
“他死的时候没提到你那什么弟弟,你还不明白意思?”
“……意思?”
“陈友谅是个英雄,咱和他斗了这么久,咱知道。他是傻了,对你不满意,还让你当太子?”
“因为我是长子,所以父皇才——”陈善说不下去了,他转而问道,“朱元帅的意思是,我让张将军带着我弟弟逃走,是个错误?”
“错误不错误,咱还不清楚,要打过了才知道。但你误会了你爹,以为你爹更喜欢你弟弟,这是个明显的错。”
说完这句话,朱元璋就大步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徐达看着陈善,摇了摇头,吩咐士卒们妥帖善后,接着也走了。
船上一下子空旷许多,陈善被人拉着拖走,只余下陈友谅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原地,等待着敌人将他收敛。
徐达说得对,谁又能死得轰轰烈烈呢?
在那一瞬间,不管是什么死法,都只是呼吸一停,脑袋一歪,再也醒不过来罢了。
———
帅府的门口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红红火火,白色的烟雾中,不少人忙来忙去,这几挂炮仗,既是为了驱除邪气,也是庆贺胜利。
整个应天府都知道元帅打了胜仗,今天要归家,格外的喜庆,在这样的日子里,往日拉着脸巡逻的捕快也愉快起来,偶尔遇上什么人争吵打架,简单教训几句就将事情盖过去。
城门大开,为的是迎接大军归来,百姓们扶老携幼,提壶带浆,等在长街两侧,店铺前的青石台阶,桥旁的墩子,就连树上也有人,熙熙攘攘挤在一起,争着要看这场热闹。
秦淮河水声潺潺,申海、乌品、宁万三兄弟从水中冒出,目不转睛地抬头看天,感受这一刻空中升起的庞大人气,默默吸纳河中水泽清气,眯着眼睛惬意地在闹市里修行。
自从那件事过后,就在原地呆了十天半个月的黄修竹和竹知节,突然一齐低头看着脚下,而后相视良久,发觉地脉的龙气又强了几分,与应天府的联系也是越来越深,两方气运勾连,生生不息,相互轮转,竟是已浑然天成。
“看来是今日回来。”
“嗯——”竹知节应了一声,“去不去?”
“去,为何不去?”黄修竹道,“让公子多个印象也好哇,这就走!快走!”
朱标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骑在马上,跟在朱元璋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大军进城,多余的军队都在城外,进来的这一部分多是将领与精锐,护卫在老朱同志身边,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极为严肃端庄。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喜悦,所以即使杀伐之气颇重,也依然能够完美地融入环境之中。
一路上,他看到镇妖处毕恭毕敬的诸位道长,看到泡在城中小河里的鲤鱼、乌龟和泥鳅,看到竹子与黄鼠狼,看到欢呼的人群……
最后到了帅府,他看见马秀英,看见朱樉、朱棡、朱棣、朱橚和朱静镜这几个小萝卜头,他们都在外面等着,一见朱字旗帜,就躁动起来。
朱元璋突然扭回头,朝朱标挤了挤眼睛,朱标策马上前,他道:“标儿,你用你那眼睛替咱看看,你娘生气没有?”
朱标道:“没有啊,挺好的,怎么了,爹,你做什么错事了?”
朱元璋吹胡子瞪眼:“咱能犯错?扯淡!咱还不是怕你的事被你娘知道了,她一担心,骂的可不是你!”
话刚说完,听闻一阵犬吠,六出白离弦箭一般飞奔而来,踩着马鞍,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快要掉下来似的,亲热地跳进朱标怀里。
第91章 吃肉炖汤
按理说朱标也没走多久,可也许是外面的世界太混乱离奇,酆都鬼城过于阴森无度,重新回到家中,他倍感久违。
马秀英的小池塘,书房前的竹林,老朱同志养的盆栽,帅府房顶上的瓦片,回廊里的木雕柱子,就连随便哪个地方的瓦罐,都像第一次见般新鲜。
鸡飞狗跳收拾一阵,已经是傍晚。朱标没叫人帮忙,亲自去库房拿了一些肉骨,在自己的小院中支了口锅,拽了些干草生火,开始炖煮。
六出白趴在火旁,热到吐舌头也不肯挪开,直勾勾地盯着主人看。它的眼睛里映出跳跃的火苗,灵动而活泼。
夏日夜空呈现出美丽的墨蓝色,越远的地方蓝色越浅,清清淡淡如同水墨画,山的剪影与天色汇合,加上带轮廓的黑,增添了许多层次感,月亮慢慢出来,高悬其上。
偶有木柴的噼啪声响起,水沸起后咕嘟嘟冒泡,香气顺着雾袅袅而上,草丛里几只虫子低低地叫着,嗡嗡嗡——频率规则悠长,朱标慢慢地静下心来,沉浸在闲适的氛围里,忘记了时间。
突然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打破了宁静。
橘非闯了进来,四条腿各跑各的,险些没用脸着地,带着一身乱毛,急刹后恰好停在一人一狗面前。
“你这是怎么了?”
六出白汪汪两声,同样表示疑惑。
“朱静镜逮住我好一顿搓!”橘非喘气道,“搓圆搓扁还不满意,竟然还想让我和她捡球玩,这明明是狗该干的事!老板,不是我说,你得好好管管……”
说了一半,它却不接住,话题一变,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问道:“锅里是什么,好香啊。”
“肉。”朱标转动锅中勺子,舀起一勺乳白色的汤。
“颜色还挺漂亮,是鱼汤吗?”
“差不多,水里的。”
“老板老板,给我来点吃呗。”
“这东西你吃了不好。”朱标把汤放进碗里,又加了几块肉,推到六出白鼻子底下,摸摸它的脑袋,笑道,“好狗好狗,小白,快吃。”
“别呀——”橘非急了,“啥东西我不能吃?我已经成精了,没有猫舌头的!辣的冷的热的都喜欢!让我尝尝味道也行呀!”
“这是从黑蛟身上割下来的肉。”朱标不为所动,“取自心脏一带,是大补之物,六出白从小在帅府长大,吸纳的人气虽多,妖气却不足,给它补正好,你吃会出事的。”
“黑,黑蛟的肉!”橘非诧异道,“老板,你把它给,那话怎么说来着,你把它切开了,肢解了?论斤称过了?”
“我托人把它运到库房里了,只拆开了一小部分,剩下的明日送到镇妖处,暂且保管住,等到整顿好酆都,就将其放入锁龙井。”
“哦……”
橘非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假装自己懂了,跳上朱标的膝盖,卧下来才觉出不对:“等等,酆都,还要回酆都?”
“一个城做战利品,你不要?”
“要要要!可是九尾狐狸呢?她们还在酆都住下?”
“红娘出了一口气,打算回涂山去。她的狐狸们跟她一起走。”
橘非这下放心了,不仅放心,还升起了极大的兴趣:“那敢情好。我们金华猫妖,不是我吹,就是比涂山九尾狐要强,别看她们在上古时候名气大,那是从前啦,提当年勇的,都是现在不行的,对吧老板?”
朱标没理会这无聊的问题,冷酷无情地捏住橘非的后脖颈,把它捉住放在地上,找了个食盒出来,将汤分成两部分装进去,起身就走:“你要是饿了,自己去厨房找吃的。”
六出白想跟上,也被他制止:“好好吃,吃完了睡一觉,不舒服再来找我。”
“汪汪。”六出白不舍地回去。
他的忙碌已经结束,帅府的其他人可是还没有睡下。若是从空中看去,院落与院落之间,房子与房子之中,全是移动的亮点,星星点点好似光的小河。
不少的侍女提着灯笼走在石板路上,手里拿有热水、毛巾、饭食等物,也有些男仆,抬着装有战利品的箱子匆匆前往内库,因为朱标带回来的蛟龙尸体独占了一个较近的大库房,他们需走远些安置东西。
到正厅位置时,十几个文人打扮的谋士小声交谈着,腋下夹着文书和奏报,有序进入朱元璋的办公室,从窗纸中去,似乎还有些人早就到了,影子是坐下的,屋中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朱标站在一颗柳树下,远远瞧了几眼,在里头看到了刘伯温和李善长,他们各拿着一张纸,时不时点点上面的图案,不知在争论些什么,间或停下来问问别人的意见。
而这两位既然到了,老朱同志肯定也不会缺席的,估计又要通宵。
还是再走快点吧。
朱标转身,恰看见一个远远走来的人。他身材高大,身披甲胄,腰佩宝剑,大步向前,精神焕发,目不斜视,走到哪里,哪里的行人就纷纷避让,弯腰拱手喊一句大都督。
是朱文正,他也来参加这个会议。
这里是帅府,无有外敌,更无内患,虽说老朱同志没有称王称帝,规矩不严,可他穿成这个样子,无异于带刀上殿,是何居心?难道仅仅为了展示威严?
“堂哥。”
“是你?”朱文正停了下来,狐疑地看着朱标,“这么晚怎么还不睡?你是不是想进那里头去?”
他指了指正厅。
“不是,我只是找母亲去罢了。”
“嗯。”朱文正满意地哼了一声,“那里头可是正商讨军务呢,也就是如何处置陈友谅残部的问题,你去了恐怕是听不懂的。”
朱标笑了笑,没说什么。
“手里拿的什么?”朱文正道,他这时才看见朱标的食盒。
“炖了一些汤。”
“送给婶婶的?”
“是。”
一听他承认了,朱文正的表情立刻有些不屑:“你怎么净做一些妇人做的事情,苟且在厨房灶火里,难成大器,难当大业!”
“堂哥这意思,是说我该进去旁听吗?我与堂哥不同,帅府的每个地方都能去的,进去了,倒是也没人敢阻拦。”朱标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堂哥这么替我着想,父亲知道了想必也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