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快有结果了。”他道,“不过几天,姑且忍一忍,出去以后,你该吃什么吃什么,只要不违法乱纪,我不是会管你。”
“是。”周班头咽了口吐沫,“那我下去了,大人早些休息。”
卢近爱见他走了,侧身看看地上狗洞,无声叹息一会儿,带着布袋向大堂走去。
没等他推开门,大堂里迎面走出了宋束,他背着自己的药箱子,瞧见卢近爱后,像是看到了空气,眼睛也不斜一下,径直大步离开。
“宋大夫慢走。”卢近爱对着背影道。
里面的道同正在穿衣,他的伤势好了很多,一些牵扯大的动作已经可以做了,相信不久以后便能痊愈。
“胜欲,你来了。”道同系着带子,“你手里是什么?”
“是百姓们送来的东西。”卢近爱指着来时方向,“从那一个狗洞里。”
“啊。”道同恍然道,“是那一个洞口,它位置不显,我一直没有叫人来修,想不到乡亲们可以发现。”
“都是你治理有方,百姓们把你当做了父母官。”卢近爱道,“这样的景况不知多少年才出一个,虽没有什么长街相送来得夺目,但并不失一样的厚度。”
道同没有感到半点愉快,反而道:“百姓偷偷送粮,说明罗家的罪行已人尽皆知,激起民愤。他们虽想反抗,却不敢做些什么,只能期待我们抗住,我若真是一个合格的父母官,怎么会让他们落到这种地步!”
卢近爱没说什么激励的话,坐下后道:“自奏疏递上去也有一段时间了。”
“是啊。”道同站起来给灯添油,“我算过了,天亮后是第八日。”
“我走的是镇妖处的路子,传信的办法虽还没有普及,但比寻常递送要快起码五日,应该已经到京。”
“一开始罗家和永嘉侯还派人来闹,最近几日却不来了,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不知怎么的,道同心中隐隐不安。
“应该不会。”卢近爱道,“番禺偏僻,就算是我,找到这里初建的镇妖处也花了一番功夫。那处里的桃花妖更是单纯,只知道结桃子,其他人若是去问,问不出什么。”
“嗯。”道同面色沉重,“那么我们只能等了。”
突然噗的一声,刚添过油的灯竟然灭了,室内空余一缕青烟。
应天府,紫禁城,六科廊中。
“丞相。”
李善长应了一声,捋着下巴处的胡子,没把目光瞥出去分毫。
“丞相。”杨高孟又唤了一声。
“啊。”李善长抬起头来,放下手中文书,看见来人是个太监,心里起疑,认不出他来,但因着他特殊的身份,不好得罪,温声道,“公公有何事?”
“在下杨高孟,是个传旨太监,前不久刚从广东回来。”
房中铺着凉席,正中放着好几个冰盆,氤氲散发凉气,外面蝉鸣聒噪,光线灼热,里面却凉爽如春日,只有李善长一人独坐理事,杨高孟在他出声后,扭身关了屋门,介绍自己的姓名来历。
等把朱亮祖的事情交代清楚了,杨高孟掏出一张银票,恭敬送上:“这是侯爷孝敬您的,他说自己没什么别的要求,也不劳您老人家操心,只请您注意着那道同有无奏疏盛上,将其销毁或是滞后便好。”
尽管杨高孟刻意把朱亮祖欺压百姓、结交富户的事情隐去了七八分,又着重说了道同如何藐视皇权,不懂尊卑,李善长还是立刻听出了不对,并猜测出真相。
他几乎是自朱元璋起家时就跟着的老臣了,一路见着江山被打下来,那些武将一个个是什么性格,什么货色,李善长比旁人清楚得多。
他们的功劳虽大,品性大多不行,话又说回来,每天喊打喊杀,手里头那样多的人命,见惯了血,砍惯了头,有几个能守住小心敬畏,多的是做起事来没轻没重,不知收敛,随心所欲的混账。
“丞相?”杨高孟陪着笑脸,把拿着银票的手又向前送了送。
李善长露出思索的样子:“这很不好办,陛下的脾气你我是知道的。”
“道同是个芝麻官,陛下何等身份,怎会注意到他呢。”杨高孟道,“不瞒您说,昨日陛下刚批了奏书,给那道同赐死,已另有太监拿着圣旨出城了。”
“朱亮祖也上书了?”李善长惊讶道。
“是,托我给带回来的。”
李善长终于正眼打量杨高孟,朱亮祖的人虽坏,凭他的脑袋,还想不出倒打一耙的奸计,这位杨公公一去传旨,怎么正好便能取回奏书呢,又怎么正好掺合此事?
这句话说完,室内又陷入静默,杨高孟低着头,没有半分不耐,似乎可以等李善长思考一辈子的利弊而并不着急。
“……”李善长把目光移到银票上。
他不缺钱。
丞相怎么会缺钱,李善长手中“干净”的地、铺子、庄子多如牛毛。
可是身为淮西党的领头人,他背后的支持者十有八九是勋贵,勋贵们抱成一团,这一团中就有朱亮祖,如果不帮这个忙,无疑是背叛了屁股下的位置,自己造自己的反,毁自己的根基,说出去闲言风语,令麾下的人诟病。
“你把这个拿回去烧了。”
杨高孟猛地抬头:“丞相,您可以先替我们保管着这张票子。”
李善长被“我们”和“保管”逗笑了,心想这太监还真是个妙人,摆摆手道:“你回去吧,不要和别人说来见过我,此事我会斟酌处理的。”
杨高孟踌躇一会儿,还想再说点好听的话,求得李善长肯定的态度,但他说完那句话,便重新看起文书,提起毛笔,摆明了是拒绝再谈,也就只好离去。
等门再度合上,李善长的表情变了,他从一旁高高摞着的文书里精准抽出一份,摊开来放在桌上。
窗外阳光穿过密密树叶,投下斑点。
随着风动,最明亮的那一块光斑在奏疏上晃来晃去,轻轻扫着一行字。
广州府番禺县知县臣道同谨奏……
“唉。”李善长叹了口气,“官啊,官哪里是那么好做的。”
奏书被他压在了最下面。
第161章 赐死的圣旨
天还没亮,番禺县的城墙外面就来了人。
这一行人总共有二十来个,领头的是个太监,其余的人俱是虎背蜂腰螳螂腿,穿着普通布衣也掩盖不住健硕身材,目光含煞,四处打量,仿佛时时刻刻在防范什么歹人。
“城门还没开,我们再等等。”
“听王公公的。”几人中领头的拱卫司队长道。
王宝忠道:“这地界是真的热,人来了要化似的。”
“看来王公公还是需要多出来走走,我们兄弟来过许多次广州,已经习惯了。”
“索性将人赐死了就回去,不耽误什么。”
“用不用去拜会侯爷?”一人犹豫道。
“不去。”王宝忠道,“陛下让我们送的是圣旨,既没有提到永嘉侯,我们便没有必要去看望。”
几人谈话间,天边的太阳露出了金边,那队长吩咐手下人把火把灭了,原地修整一番,等城门开后,再一起进去。
他们正等着,突听很大的吱呀声响起,齐齐看去,城门竟然提早开了,一条光束由里到外照射出来,背着光,一队人马快速跑来,看方向是冲着他们的。
“起来,上马!”
那队长抓着王宝忠的后领子,好像只是轻轻一提,就把他先提到了马上,随后自己也坐到自己的马匹上,在马鞍旁的包裹上一抹,便抽出一把长刀来横在身前。
“来者何人?”队长身后的几个人握着弓弩,一边瞄准,一边大声质问。
“我们是永嘉侯朱亮祖的部下!”城门里冲出的队伍见他们警戒,停了下来,派出一人下马,小跑着递送牙牌。
队长接了牌子细看,然后向身后一挥手,众人把武器放下:“你们有什么事?侯爷有什么吩咐?”
“我们侯爷听说有上差来传旨,于是叫我们出来迎接,给诸位接风洗尘。”
王宝忠并不领情:“城门该是这个时候开的吗?是谁做的主张?”
那人愣住了:“这,这……”
“算了,请你告诉你家主人,我们是来宣读圣旨的,在旨意交代下去以前,绝对不会因为谁而耽误行程。”
拱卫司的人面面相觑,离开应天府的时候,上司就告诉过他们,王公公为人刻板守旧,不好相处,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那队长却很欣赏王宝忠的话,因为他的想法和王宝忠一模一样:“这位兄弟请回去吧,圣命在身,侯爷会理解的,谢谢你们一大早起来接风,只可惜时机不对,下次见面,我做东请你们喝酒。”
这话虽然也是拒绝,说出来要好听很多,那人脸色好了一些,连道几声不敢,悻悻回去了。
“王公公,城门已开,时候虽不对,我们不如还是先进去。”
“好。”王宝忠点点头,一夹马肚子,“驾!”
时候虽早,城中已有百姓起床出门,烧火做饭、收拾铺户,有来到长街上的,看着呼啸而过的骑兵,猜测是不是永嘉侯和罗家又在搞什么幺蛾子,等看到后一行人时,有眼尖聪明的,发现王宝忠的衣服与杨高孟一模一样,不免大吃一惊,继而奔走相告。
很快半个城的百姓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那支队伍小心翼翼靠近县衙门。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王宝忠翻身下了马,瞧见门口堆放的柴火,还有拿着水火棍值守的周班头等人,惊讶道,“知县呢,出什么事了?”
周班头被拱卫司的人吓了一跳,他也算有点腱子肉,但和这些人一比,瘦弱得像个小鸡崽,硬着头皮道:“你们是谁,你们又有什么事?”
王宝忠大步走过去,举起腰间悬挂的牌子:“我们是奉了皇上旨意来的,请叫你们堂尊出来。”
周班头虽然还想像对付卢近爱一样说自己不识字,但他这次实在不敢,点头哈腰,将门开了一条缝跑进去了。
看着逐渐围过来的百姓,见多识广的队长发现不对劲之处,皱着眉小声道:“王公公,这番禺县好像并不简单啊。”
“……你去问问他们。”王宝忠对身侧的一个拱卫司士兵道。
“是。”士兵应了一声,就要往台阶下面跑。
他还没有下去,低下的一个老人突然喊了:“上差,老头子想请教你们,你们这次是来做什么的?”
王宝忠道:“老人家,我们是来宣读圣旨的。”
“宣读圣旨?皇上有什么旨意啊?”老人带着惊喜道。
“是这样的,永嘉侯给朝廷上了书,已经言明知县道同的大逆不道之举,我们这次来,是圣上要我们赐死道同,还番禺一个朗朗乾坤。”
旨意中本身有当众宣读的意思,惩恶扬善之举让百姓们知道更是好事,王宝忠也就当面直说了,等着老人的回应。
谁知老人听了他的话大惊失色,情急之下呼道:“皇帝糊涂啊!”
锵锵几声,拱卫司的二十五把长刀抽了出来。
王宝忠道:“此乃无知百姓,你们不必如此!”
那队长没有抽刀,严肃道:“老人家,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讲。”
周围的百姓们被拔刀的举动吓到,躁动不安,但天底下到底还是不缺大胆的人,见王宝忠等人似乎比较温和有礼,便有五六人站出来朗声道:“上差,皇上叛错了!我们知县是青天大老爷!他怎么会大逆不道!”
“是啊,大人是好人呐!”
“上差,你们把大人带走了,我们去哪里找这么好的父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