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禧自然是知道怎么回事的,所以一直低着头,生怕他迁怒问罪,底下那些战战兢兢的大臣们从来不敢直面天颜,竟还能糊弄过去,没几个发现天子的不同。
“有事启奏。”黄禧见朱元璋挥手,拉长声音喊了一句。
朱元璋不在应天的日子里,实在发生了很多事情,条条件件拿出来都能掀起大狱。诸位大臣们下意识地看下向太子平日里站着的位置,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心里一时想不明白,害怕极了,背后便开始出冷汗。
坐在上首的感觉,其实就像是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学生们自以为动作十分隐秘,实则早被看了个干净,谁与谁交头接耳,谁和谁在偷偷谈笑,哪里称得上秘密。
朱元璋当下发现他们的小动作,冷冷道:“怎么,在找太子救命?”
“臣等不敢。”众人齐声回答。
“哦,那你们看什么看?说什么不敢,咱不在京城的时候,你们闹得不够欢吗?什么破事都叫御史给抖露出来了,一天天的,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忠臣?哪里来的脸!”
众大臣齐齐打了个寒颤,又连声道不敢。
有几个不死心的还往白玉石阶上看。
“别找了!”朱元璋道,“太子前几天监国累了,是被你们这些能臣良臣给气累的,咱叫他休息几天,也省得你们忙他,是不是啊?”
满朝的文武大臣立刻跪了下去。
奉天殿前的广场寂静极了,黑压压一片臣子跪着,连咳嗽一声也不敢,风卷着落叶过来,无比萧瑟。
“李善长。”
“臣在。”
“你有没有话说?”
李善长道:“臣有话说。臣弹劾太史令兼御史中丞刘基,于祭坛前杀人,心怀不轨,暗藏怨恨。”
“杀的是谁?”朱元璋问道。
“回陛下,是中书省都事李彬。”
“刘基呢?”
刘基从文臣队列里出来,他似乎还没从祈雨受的伤中缓过劲儿来,脸色苍白,眼角低垂,红色的官袍称得他更加虚弱,回道:“臣在。”
“有没有这回事?”
“回陛下,确有其事。”刘基道,“都事李彬擅用职权,欺上瞒下,侵吞田产,私自贿赂上司,仗势欺人,按大明律应当处死,臣已经给太子殿下上过书,此事陛下也知情。”
“陛下!”李善长紧接着道,“臣弹劾的是刘伯温在坛下杀人,目无纲常,不敬天地,导致祈雨失败,不是他杀死了李彬,此事臣已并无异议,他现在分明是在混淆视听!”
“祈雨失败了?”朱元璋演的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似的,“刘基,祈雨怎么会失败?”
“回陛下,臣年老体衰,不胜案牍之劳累,入朝为官后,法力尽失,已没有能力再为我大明做些什么,这次祈雨,是臣鲁莽,太子殿下体恤臣,开恩让臣去做这件事,臣不自量力,失败是当然的。”
话音刚落,底下的大臣们便炸了锅,惊讶地看着前方的人影,虽然还没人敢开口说话,气氛已如进了滚油的水,浮躁起来。
“臣自知无能,请陛下让臣回老家,终了残生。”
朱元璋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定定地看着因距离原因而在眼中像是一小团红色的刘基,良久没有说话。
刘基也没有说话,安静地保持着恭敬弯腰的姿势。
“……此事日后再谈,咱需要好好想一想。至于丞相的弹劾,写成奏本递上来。”
最终,朱元璋还是没有把事情说死,不过做了违背内心的抉择,还是让他十分的不高兴,没有心情照顾等着雷霆落下的大臣们,直接起身离开了。
大明迎来了它第一次提前解散的早朝。
黄禧赶紧喊了一句退朝,急匆匆跟了上去,徒留原地发呆犯傻的官员们。
这次他们敢出声了,朝会现场热闹得像是菜市场,所有人都在打探消息,所有人都在套话,只有刘基的附近,以他为中心空出一个方圆三米的圆形,连杨宪也没有上前关心。
“主子,咱们去哪?”
朱元璋道:“你说咱该去哪?”
“啊?”黄禧愣了一下,冷汗开始沁出来,帽子湿了一些,“应该,应该去看看太子殿下,或者是皇后娘娘吧。”
“你的意思是,咱作为皇帝,还得哄着他们俩?”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黄禧突然福至心灵,“奴婢的意思是,过了这么一晚上,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一定已经知道后悔了,只是苦于陛下的威严,不敢面见,陛下这时候给娘娘和殿下一个台阶下,正好展现陛下的仁德。”
太监总管的一张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
昨晚上还说着自己不在乎仁德的朱元璋,这时候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从古至今的昏君们那么喜欢奸臣,别的不说,这话实在讨人舒服,听着喜欢,仿佛及时雨一般滋润。
于是拉不下脸的皇帝决定先去最近的春和殿看看,给太子一个道歉的机会。
第179章 认输
皇帝的仪仗逐渐靠近春和殿。
到了殿前院外,朱元璋叫他们都留在外面,只自己一人带着黄禧走了进去,见到里头慌忙跪下的宫女们,随便逮住一个问道:“太子在哪?”
“回圣下,太子殿下在,在后院喂狗。”宫女跪在地上颤声道。
“……喂狗?”
这和朱元璋心里想的委委屈屈的,伤心的,等着认错的儿子有些区别,让他感觉怪难受。
他早知道朱标不会服软,但就是心存侥幸,而且愿意自己说服自己。
“你跟咱说说,太子昨晚上回来以后都干啥了?”
“奴婢只是粗使宫女,扫水打杂的,陛下要问,请去问魏公公吧。”小宫女虽然害怕,倒也把话说清楚了,“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去把魏忠德给咱喊来。”
她应声起了,转身快步朝里面走去。
过了一会儿,魏忠德急匆匆地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恭敬道:“奴婢叩见圣上。”
“起来吧。”朱元璋盯着他,“太子从昨天晚上到今天都干嘛了,你老实跟咱说。”
“是。”魏忠德低着头,“殿下昨晚上回来以后就睡下了,今早起来吃过了饭,做过宋大人布置的功课,便接着练字,练完字以后,在院中遛狗,一直到现在。”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他就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
昨晚武英殿的事情,黄禧下了封口的死命令,谁也不敢往外说,朱标更不会透露,魏忠德不知道情形,茫然道:“回圣上,殿下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和以往一样。”
“一丁点也没有?”朱元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很小的距离,“比如胃口不好。”
魏忠德道:“回圣上,没有的。”
“好,行。”朱元璋气极反笑,“你们都别和他说咱来过,不,你们就当咱没来过,让太子接着和狗玩吧,最好把咱给忘了。”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恨不得一步跺出一个坑来,且边走边用余光看身后的黄禧。
黄禧因为他的怒气一直低着头,压根没看见。
直到快到乾清宫的时候,黄禧顿悟一般的,明白了他的意思,出声道:“陛下,奴婢以为太子殿下其实知道悔过,只是毕竟少年心性,抛不开面子和您道歉,所以才在后院独自喂狗,这也是人之常情呐,您该给殿下一些时间。”
“嗯。”朱元璋立刻停了下来,道,“你说的有道理。”
黄禧松了一口气,继续揣摩着朱元璋的心意,试探道:“陛下,咱们这是到了乾清宫了,不如顺路去后面看看皇后娘娘吧。”
“看她?”朱元璋仿佛被火烧了屁股,裤子将要不保,“看她做什么,咱凭什么去看她?她有什么好的,咱宫里那么多妃子,哪个不比她漂亮温柔。”
“这……奴婢是这么想的,今天是陛下回宫的第二天,陛下在外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回了家,皇后娘娘一定给您准备了饭食,娘娘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十分关心陛下的,这点不用奴婢说,陛下最清楚。”
“民间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合,陛下是真龙天子,胸怀宽广,娘娘母仪天下,仁慈宽怀,天造地设的一対,有什么过不去呢?”
平时多给黄禧八个胆子,他也不敢擅自劝诫,揣摩上意,说出这种话来,而且谁撺掇他说,他一定把他咬死才解气。
但朱元璋此时明显是拉不下脸来,需要一个人给台阶,就不能不掺合了,说完以后已是心惊肉跳,生怕被拉下去砍头。
朱元璋这边却表现的很心动,一副被搔到痒处的模样,咳嗽几声道:“也有些道理,咱嘛,确实是比皇后大方多了。”
“那……”黄禧道。
“那就去看看她吧!”朱元璋道,“省得她躲在被窝里哭,闹出去叫人笑话。”
一行人朝着坤宁宫而去。
同样的,又是到了殿外的时候,朱元璋制止了准备通报的太监,下令所有人不得吵闹,不用跪拜,只带着黄禧走了进去,做贼一般悄悄接近正堂的门口,又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想起小狗的誓言,腿一拐,去了窗户的位置。
黄禧还在跟着走呢,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差点直愣愣地闯进去,被朱元璋伸手一抓,抓住胸前的衣服拖到了身后,紧接着又被按着肩膀蹲了下去。
两人顺着打开的窗户看进去。
屋内一片祥和,马秀英和朱静宁坐在桌前吃着午饭,周围并没有别人侍奉。
桌上有两荤两素外加一壶果茶,荤菜的盘子已经空了,素菜却还有不少。
“静宁,把菜也吃了。”
马秀英指着桌上的盘子,严厉道。
“娘,我不想吃菜,我想去……”
“不行,你想干什么都不行,把这些吃了。”马秀英伸手在桌上一拍,吓得朱静宁缩起了脖子,“早知道这样,你哥哥就不应该给你买兔子,把你教成什么样了,这样娇气,看看人家静镜,从来也不挑食,你要和她多学习。”
“可是我上次去找大姐玩,看到她的母妃在骂她没有好好读书。”
“她有她的优点,你有你的优点,明白吗?不能光対别人的问题幸灾乐祸,你要吸取别人的长处,改善自己的短处。”马秀英道,“只有这样,才能变得越来越好。”
朱静宁哦了一声,瘪着嘴重新坐好。
外面怎么突然这么静?
马秀英皱着眉,意识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天色,果然在窗口发现了一小块露出来的发顶,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决定将话题进行下去。
正好这时朱静宁已经吃了那些菜,她便夸道:“很好,这样娘才喜欢。你要懂得听别人的劝,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有问题就要改,不要怕别人说,人家愿意说,是为了你好。”
朱静宁不懂为什么马秀英今日的道理讲的格外的多,不敢反驳,老老实实地点头,表示记住了。
“娘不喜欢你,不在乎你,怎么会要你改正问题呢?”
“你万不可在别人提了建议后,不屑一顾,无理还要占三分,久而久之,便没有人会指出你的错误了,也没有人会愿意和你说话,大家都害怕你,巴结你,讨好你,你会被蒙蔽,会越来越自大,懂不懂?”
“娘,我知道错了。”
“乖孩子,快吃饭吧。”
朱元璋在外面很不是滋味,脸色快要变得和墙皮一样红。
他没想到马秀英非但没有等自己吃饭,还一点也不伤心,竟然借着教育朱静宁的机会教育自己,指桑骂槐,毫不悔过。
真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