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是人世间的浮萍,只知来处没有归处。
莫名其妙的穿越而来后更是如此,若不是子贡恐怕他依旧要在这世上飘荡,落叶上能归根,而两个世界似乎都没有他能回去的地方。
因而,这突然冒出来的堂兄,阮陶是惊喜的但更多的是拘谨防备。
毕竟,人心隔肚皮,又不是正经的亲兄弟不过是堂兄弟,来这一趟也不过是顾念着亲戚情分罢了。
况且阮籍性格是出了名的猖狂,而阮陶自己的性格也是乖张到极致的。
这样的两个人相熟起来容易,但相处起来稍有不慎就像是火星遇见爆竹,容易炸!
若说是感情深厚,炸就炸了,就像他与子贡互相脾气上来了,打一架就算完。
可人家说不准对他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到时候若是当真打起来说不准就彻底翻了脸。
人家也不是他的正经亲戚,是“阮陶”的亲戚,自己占了这孩子的身子,何苦还断了这孩子的亲缘?
说不准将来的某一天,他也会回去,这具身子到时候说不准还得还给“阮陶”。
自己独身惯了,不拘这些,可对于“阮陶”而言这些堂兄弟、叔叔伯伯便是他此生的依靠了。
故而,阮陶对于阮籍一直是尊敬却不亲近,两人时不时开个小玩笑,打趣彼此两句算是尽到了“兄友弟恭”。
只是阮陶没想到,阮籍今夜会说这番话,也亏得他心细居然能从自己脸上看出端倪。
坦白来讲,若是今日是阮籍遇见了这事儿,他先不说肯定不能从对方脸上看出什么,就说他就算是看出了什么定然也会装作没看见。
毕竟人家没说,自己自认为也同别人亲近不到那个地步,问了反而讨嫌还说不定呢!
阮籍开了这么一个口子,此时阮陶脑子里正是一团乱麻刚好是需要人帮忙排解的时候,两人又连着这么一层亲。
阮陶觉得自己倒像是实现了幼时荒诞的梦想,让父母亲给他生个哥哥出来。
因而,他略带抱怨道:“不是长公子,也不是卓灵阁。”
“那是为何?你不是个骄矜的孩子,好端端的哭什么?可是想父母亲了?”阮籍伸手轻抚在阮陶的后脖子处,像捏小猫儿似的的轻轻捏了他两下以示安慰。
这无声的熨帖让阮陶眼眶再次红了,接着他便将最近遇到的所有事情,周幼菱、蛊、蛊中那个附在扶苏身上不知名的人以及狐狸所言的那个突然出现死在了十年前的疯子。
阮籍听得一愣一愣的,若非现在阮陶一副忧虑欲哭的模样,他估计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异志中故事罢了。
“那只狐狸就是今日你带回来的那只?它说那个疯子活过来了,还让它说了那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关键是那疯子长得还与你有七八分相似?!!”
阮陶点了点头。
“可……你的模样不说是在上郡,就是放眼整个大秦也是佼佼出尘,与你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之人不就是王相吗?”
“我也是这么说,我所知道的与我长得像的也就王相一个。更何况……”阮陶顿了顿,“您也知道,王相与我一样,曾因受伤疯迷过一段时日,后来病愈后性格大变。”
“可是……王相乃是王家嫡子,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京中仕宦之家眼中长大的,我与他虽不算是自幼相好,却也从小认识,他虽说性格大变不假,可人却实实在在依旧是过去的模样,断断不会与千里之外的上郡的一个乞丐疯子搅和在一块儿啊!”阮籍如是说道。
“子美也是这么说。”阮陶回答,“你们说的又何尝不是呢?只是天底下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吗?真的会有同时有三个年纪相仿、长相相仿的人同时出现在一处吗?”
“怎么可能呢!”阮籍反驳道,“若说是眉眼处有那么几分相似也就罢了,权当是缘分!怎么可能长得跟个孪生兄弟似的还有三个?若说是那些相貌平平的也就罢了,偏偏你这么个模样还能是女娲捏顺手了不成?”
“我也是这么说。”阮陶叹了口气,他第一次觉得长得太好了些或许也不怎么好。
“ 你与虽说不是嫡亲的兄弟,到底是血脉相连同出一脉,咱们都长得没几分像。你说你与王相长得这本像权当是缘分了,毕竟咱们阮家曾经也与王家有过姻亲,这莫名其妙的怎么就抛出来了一个疯子?还是一个十年前就死了的疯子?”阮籍觉得十分不解。
阮陶长叹了口气,两人沉默了下来,只剩下香炉里的凝神香袅袅的燃着,然而两人的人都静不下来。
沉默了片刻后,阮籍开了口了:“不行!这上郡不能再呆了。原本是想过年再将你带回家去,如今咱们即刻动身!你卓灵阁的那份差事也不用再干了,咱们不稀罕那差事,明日咱们便收好行李与叔夜一块儿回京去!”
“我原本也是打算一走了之,原本我想着这些事情我既然处理不了那便不淌这浑水了。他们要浑水摸鱼让他们摸去,左右我对那‘鱼’并不感兴趣。于是我便打算说回成都去,守着我父亲母亲过一辈子也就罢了,只是今日长公子送我回来在车上同我说了一件事儿……”
阮籍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什么事儿?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父亲母亲死得蹊跷,而且我当初突然疯迷并非事因为伤心糊涂了导致痰迷了心窍,而是有人在我后脑重重的敲了一击,是有人故意想让我疯的……”
阮陶话音刚落,阮籍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那便更待不下去了!回家!咱们明日就走!”
“可是堂兄,你有没有想过幕后之人一开始或许就是冲着我来的?若是如此,那不论我躲到何处,该来的我躲不掉。”阮陶怅然道,“或许我一开始就该同我父母亲死在那场水患中。”
“你胡说什么呢!”阮籍从床上坐起身,黝黑的长发顺着他的肩落在了腰际,“这人很明显就是冲着你来的?如若不然呢?你疯过、王相疯过、那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疯子更是一直是一个疯子!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三个长相相似之人,三人又都是‘疯子’?!”
“如此一来我便更不能回去了。”阮陶道,“若是我这样回去了,必然要连累堂兄家里……”
“什么你家里我家里!季珍,咱们俩是一家人。”阮籍严肃了起来,“你父亲与我父亲是嫡亲的兄弟,阮家是我家自然也是你家。你年纪小,虽说手上现如今确实有了些‘手艺’但很多事情不是你能够处理的,这些事情就应该长辈来处理,你只需要平平安安的长大即可。”
“可是……”
“咱们阮家虽说不是王家、谢家那般仕宦大家,但好歹也在京中立足了这么多年了,护着一个你咱们还是护的住的!走!明日咱们就收拾行李回京去!”阮籍说得笃定,仿佛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阮陶是想走的,想逃离这里、逃离这里的一切,他便安全了。
或许就像阮籍所言,回阮家是最好的方法,可是……
阮陶垂下了眼帘,长睫轻颤:“我要是走了,长公子该如何是好?我好容易进了卓灵阁,答应人家的事儿还没办成一桩,便说走就走了。”
“长公子?你管他作甚?他是天下的长公子,陛下的儿子,他好着呢!”阮籍不解道,“再说,纵然他有什么事儿,也有李太白和孔明在,他上面还有个爹护着他,你为他干着什么急?”
“我……”阮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呀!扶苏乃是大秦的长公子,天下所有人默认将来会坐上龙位之人。
他左右孔明、李太白这样的谋士在身,右有蒙恬将军与边境三十万大军,大不了他上面还有一个做皇帝的爹给他罩着。
自己现在最应该担心的确应该是自己而不是他。
只是……
阮陶想起了在蛊中看到的那个稚嫩的身影,那个望着天上的月、望着父亲院子里的灯枯坐到天明的身影。
说来也是笑话,人家自幼金尊玉贵、锦衣玉食的长大,自己一个草莽出生的人居然会觉得他们其实有时候还挺多相似之处。
或许是因为阮陶明白,那个人与自己一样从来都不是故事的主角,从来都不是被天道眷顾之人。
不管是历史中那个被自己弟弟与父亲的近侍算计自缢的他也好,还是现在这个在天下人面前备受赞誉的他。
他似乎永远应该死在他最年轻、最得人心之时,然后在被人拿出来供在神坛之上。
让天下人一提到“公子扶苏”四个字都得叹两口气才罢。
可是,阮陶从对方的蛊中出来后算是看明白了,他的温润端方、他的柔善不过是天下人、包括他父亲希望他长成那个样子罢了。
坦白来讲,一个敢数次上书顶撞始皇帝之人哪里能是软弱柔善之辈?
他们认识了这么大半年,阮陶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人步步都算是小心谨慎。
他也想登上那个位置、他亦是这淌浑水中摸鱼的那个人,这是自然的。
不过在阮陶看来,这人拼命的钻营、拼命的想向那个位置靠近有几大一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为他只有登上那个位置才能活得下去罢了。
他身为长公子,从出生的那一刻便被天下人包括他父亲默认为未来大秦的继承者,倘或他最后坐不上那个位置,他还能有活路吗?
哪怕最后登上皇位的不是胡亥那个残害手足的变态,而是换做他其他兄弟,或许其他公子能够保得一条性命得一世富贵。
但他,只因是曾经天下人默认的未来天子这一条,就足够将他送上死路了。
“嗯?”见阮陶支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阮籍不由得觉得疑惑。
他瞧着这小子平日里与长公子也没什么交集呀!
怎么现在自己都快火烧眉毛了他还关心起长公子的安危来?
这时,他想到阮陶与长公子身边的杜子美相交甚好,于是以为是阮陶重义舍不得朋友,便宽慰道:“你可是担忧杜子美的安危?你放心,他有亲族护着,再说李太白天天将其带在身边,若不是年龄对不上京中人都快怀疑他是李太白的私生子了!李太白执掌龙禁卫,天下没人敢惹他。”
阮陶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阮籍的话。
“睡吧,咱们明日再同叔夜商议回京的事宜。”阮籍躺回床上,轻轻拍了拍阮陶的肩,像哄娃娃似的。
阮陶向阮籍说出了心中的忧虑之后脑子里虽说依旧乱糟糟的理不清思绪,但心里踏实了不少。
伴着轻暖的凝神香与阮籍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阮陶很快睡着了。
**
赵府内:
如今已是四更天了,院子里的野猫都静悄悄的,月光银灿灿的洒了一地,迎着长公子院子里还未熄的灯。
此时,扶苏沐浴完了正穿着一袭玉白色的长袍、散着黝黑的头发,坐在书桌前作画。
身边两个贴身的小太监陪坐着。
“灯暗了。”扶苏轻声道,手中的笔未停。
小太监连忙去剪灯芯、添灯油。
“公子,都已经四更了,歇下了吧。明日国师要进城,公子不是说要去卓灵阁迎一迎他老人家吗?”其中一个眼角长了一颗桃花痣、清俊可人的小太监开口劝道。
“还有几笔,就完了。”扶苏专注的盯着桌上的画纸。
另一个圆脸的小太监凑上前看了看扶苏桌上的画不解道:“公子今夜怎么想到画观音像了?”
扶苏轻笑了一声:“最近我常做噩梦,想着挂一张观音像在床头怕是能够镇一镇。”
圆脸的小太监没心没肺的笑道:“公子从前不是一直不信这些吗?”
“从前不是不信,只是不信所谓的神佛能够庇佑苍生。从前天下战乱,多少人流离失所,怎么不见神佛庇佑?后来饥荒之时,天下人相食之惨案发生了不少,更有易子而食这般让人落泪惊心的所在,他们不知嘴里求了多少次神,又在心里拜了多少次佛。纵然是将头在地上磕了个稀巴烂神佛可现身了?”
“怎么没有?这不是让陛下来平息了六国之乱吗?”长着桃花痣的小太监笑着奉承道,“继陛下之后不又派了公子您来吗?事实证明百姓们求神还是有用的。”
扶苏轻笑一声:“你呀!嘴是愈发的甜了!”
圆脸小太监嗔怪道:“定然是陶哥儿带坏了他!最近……”
他话还没说完,扶苏与身边的小太监便瞪了他一眼,他示意自己说错话了,有些心慌的看了看窗外。
室内瞬间静了下来,过了半晌连风声都不曾闻得一声,圆脸的小太监方才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看着桌上的画作,有些不解的问道:“公子若是想挂一副观音像在房中,库房内多的是名家所画,还有不少金玉所雕的观音,公子何苦自己苦画至深夜?”
扶苏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添上了最后几笔,之后放下笔道:“自己画的方才算得上心诚,神佛不都是如此吗?心诚则灵。”
之后,他对身边的小太监说:“安置吧,明日将这幅画表起来挂在我床头。”
“是。”
**
日出东山,风卷枯叶伴着星星点点的黄沙吹遍了整座上郡城。
今日,上郡的卓灵阁迎来了一件大事€€€€国师降临至了这座边陲小城。
若说,如今的陛下乃是千古第一的帝王,那么他们的这位国师自然也是千古第一的国师。
纵然天下不少人对卓灵阁意见十分大,觉得是朝廷养着一群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不如将这笔钱用钱放在其他的地方建设上,哪怕是给修长城的工人每顿多加一个馒头也比给了那群骗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