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上一秒还笑着在电话里说混账话的家伙坐靠在墙边, 双眼仍然微微瞪圆,撑起惊讶的弧度, 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栗发男人一只手捂住脖子,却挡不住喉间不断溢出的血,那些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慢慢流出来,滑过手背和怀腕,顺着线条流畅的小臂往下淌,在雪白的面料上润染开,像是开出了朵朵色泽明艳的花。
那人腹部的伤口早已将布料全数染湿。
看见两人进来,他露出一个有些如释重负的笑容,却好像连勾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旁边的墙面上是一排凌乱的托擦血痕,像是春日川€€吾无数次想要努力着站起来,却只是用无力的手胡乱蹭过墙面,将手上的鲜血尽数涂染在墙上。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不知道哪一处皮肤被利刃破开时飞溅上去了一颗小小的血珠,已经在那一小片睫毛间润开,让在灯光下颜色更浅的睫毛上唐突地出现了一块暗斑。
那双圆溜溜的、总是带着笑意的蜜柑色眼睛在惨白的光下,变成了一颗没有任何生气的漂亮玻璃球,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什么,里面蒙上了一层水雾,倒映着两道急匆匆赶来的身影,松田阵平在那颗玻璃球中看见了仓皇失措跑上前去的自己。
自己的脸色大概比对方还要惨白。
男人恍神间想到前不久自己和€€原研二的一次闲聊。
两人在一个课室,又是幼驯染,经常在高压的工作之下偷闲去喝两杯,有的时候是在‘老地方’,不过在这种地方倒是只喝酒,聊几嘴七七八八的事情。
有的时候是去家里。酒没有专业人士调制好的好喝,但他们显然并不追求这种口感,无论是超市打折的啤酒还是€€原研二弄来的各种烈酒都能让两人选一天,靠坐在其中一人的家里喝一晚上。
这时候可以聊的内容就多得多了。
两人聊那两个从此失去联系的家伙,聊在飞鸟雾病房里见到已经成为安室透的金发混蛋时有多震惊,吐槽那个家伙现在像是一个随时要撬春日川€€吾墙角的黑心怪,当然这句话是€€原研二先说的,之后因为用词不当他被松田阵平狠狠揍过一拳。
他记得就是被春日川€€吾挂掉电话的那天发生的事情,晚上他们喝的是威士忌,已经将近凌晨,瓶子里的酒还剩下大半,€€原研二说完这句话就被他无语地捶了一拳,向旁边歪了一点。
留着半长发的男人笑着重新坐回来后,话题转向了诸伏景光。
€€原研二说自从在和安室透的对话中猜到景光暴露了,现在易容躲在人群中协助调查后,在街上总会无意识留意和景光性格相似的人,他沉默片刻让那人收敛一点。
然后那家伙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知道分寸啦,小阵平就这么不信任我嘛......”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本来带着一些孩子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原研二伸出手拿起被遗忘许久的酒杯,将里面已经有些回温的酒液一饮而尽。
“好吧...我知道在你那里我的信用早就清零了。”男人无奈道,“......说真的,如果我那天真的出事了,那个炸弹如果不是哑的,小阵平你......”
这句话还没说完,€€原研二就被对方直接捶倒在地,和刚才玩笑般的动作完全不同,侧脸瞬间泛上密密麻麻的痛意,甚至隐约发烫,他有些愣神地抬起头,看见那人的上半张脸都被黑色卷发笼罩在阴影里,那只刚才痛击过他侧脸的手握成拳,微微发抖。
€€原研二却反而笑道,“所以啊...我当时就想,不穿防爆服还和你说这种话,我得多混蛋啊,虽然当时真的爆炸了,就算穿着防爆服也......”
见对方并不想听见这种假设,男人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其实我经常做梦,有一次梦见小阵平给我扫墓,哭哭啼啼,哇可吓人了,这个画面就像是看见降谷一脸害羞的穿着水手服一样惊悚啊......”
“......他们两个太久没见了,梦到的倒是少一点,不过€€吾那个混蛋回回见回回都要添新伤,有的时候真想揪着那家伙的耳朵把他提溜回来,在搜查二课抓那个大名鼎鼎的小偷不好吗,非要去那种地方......”
两人都知道这句话纯属是在瞎扯,自己那位好友下定决心后就没人能拉回来,而且...那么多警察牺牲在和那些人渣斗争的路上,为什么春日川€€吾就不能去?只因为那是他们的好友,因为他们舍不得吗?
那么多人,又都是谁的孩子、父亲和好友。
“......隔几个月,有的时候只隔一两周,就能听见组织犯罪对策部那边的...那种消息。”€€原研二干脆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将手臂枕在脑后,盯着黑黝黝的天花板和并没有打开的灯。
“每一次我都害怕会是那个家伙,有段时间甚至只要听见这种消息就心神不宁,反复确认过不是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是下一秒又会开始担心,下一个会是什么时候,会不会是那个家伙。
想着想着就会想到...如果那天我真的不在了,班长那次车祸没有躲过,景光没脱身,再是€€吾那家伙...就剩下你和降谷了。或者是你们出事,我还好好活着......”
说到这里,男人轻笑一声,带着些许自嘲意味,“明明最后一起露营那次走的这么洒脱,结果还是害怕,被那几个家伙搞得六神无主,感觉那段时间我已经完全不像我自己了。”
松田阵平一直沉默着,直到现在才端起酒杯,将里面的酒液一饮而尽后还闲不够一样,又将酒瓶中的酒倒进玻璃杯里,顺着喉咙灌下去。
他将杯子随手撂在一边,也挨着那人躺倒在地上,“那还真是挺不像你的。”
€€原研二可不是这样会被臆想出来的坏结果困住的家伙。
“所以说的是那段时间嘛......后面不就好了。”€€原研二笑着往旁边挪了一点,给那人让出足够的位置,“可能是那次...就是小雾的案子那次,冲击有点大了,老想这些,其实也没几天就好了。”
“我看你是太累了。”
“那你呢?小阵平...今天听到那段录音,你就差没直接离队冲过去了。”似乎是不满他的反应,€€原研二轻啧了一声,“你€€€€”
“睡了。”
被闻及的人站起身,不顾身后那人无奈的喊声,径直走回卧室。
只有松田阵平自己知道,当时他是什么心情。那段录音里,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被对面的金发混蛋逼着一点点‘介绍’自己的伤疤,为了救人质受伤的脖颈和腹部,手上的淤青是因为暴力拔下的针头,也是为了去拆除炸弹......
他将自己埋进被褥里,忍不住想到,如果那个不要命的家伙真的把自己折进去,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男人想起之前在飞鸟雾的病房里,听见和飞鸟雾同班的那个女孩懊悔着说自己当时慌张到完全六神无主了,总是稳重温和的月山朝里安慰她,说自己当时大脑也一片空白,还是在安室先生的帮助下才将人送进救护车里。
关心则乱。
如果有一天自己面对的是受重伤的春日川€€吾,或者好友中的任何一个,会是什么反应......
现在终于有答案了。
那段杂乱又绵长的回忆匆匆席卷而过时不过几秒钟。
松田阵平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好像脱节了,他的思绪杂乱的厉害,被红与白的强烈对比冲击的头昏眼花,室内的条条框框好像都旋转起来,却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身体机械般运转着,用属于警察的冷静和理性分析着那人的伤口,做出救援动作。
男人的面部被头顶刺眼的灯光打出锋利的阴影,像是一座刚刚打磨好的雕塑,他甚至连手都没有抖一下,只轻轻握住春日川€€吾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捂着自己脖颈的手,将自己的顶替上去。
这下他直接感受到了血液从伤口中涌出,舔舐上皮肤,又慢慢从指缝中溢出的感觉。
“撑住别睡啊,€€吾。”€€原研二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似乎想伸手帮忙,又生怕触碰到对方的伤口,胳膊僵在半空,随后,他在间隙注意到自己好友在这种情况下格外不对劲的冷静面容,忍不住出声道,“......小阵平?”
松田阵平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闻言,€€原研二干脆直接以一种对于两个男人来说有些别扭的姿势将人抱了起来,确保松田阵平的手还稳稳捂在那人的伤口上,两人一起向船舱外赶去。
被两人抱着往外走,春日川€€吾的视线完全被巨大的系统失血提示覆盖了,甚至看不清两人的样子,只能乘机努力思考着其他问题。
轮船里的不安定因素实在太多,自己的两位好友出场并不多,虽然在论坛上人气极高,但是有之前的爆炸、车祸等等事件,他还是觉得这两个家伙很有可能领便当!
而且这次是漫画全程跟‘拍’,要是在他们自己的任务里出事了还能用时间转换卡去踢翻便当,在这里领便当就真的完蛋了。
向自己的私心屈服,他盘算着一会儿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两个人和他这个可怜兮兮的重伤患者一起走。
“春日川先生€€€€”
几人刚走到走廊就迎面撞上了赶来的江户川柯南和月山朝里,他们两人本来是和他们一起赶来的,却在路上遇见了一位慌忙赶下来,却不小心崴脚倒在楼梯间的女士,两人只好先行将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后再转头回来。
小侦探看见被€€原研二抱在怀里那人后,忍不住拔高声音喊出了那人的名字,他满脸的担忧和惊恐,显然被春日川€€吾的伤势吓得不轻。
“没伤到气管。”€€原研二显然也没有精力去安抚别人,他看见那个有粉色眼眸的男人直接呆愣在原地,直直望向栗发警官身上的各处伤口,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几人不敢再在这里耽误,只沉默着匆匆将人送到甲板上。
因为江户川柯南的话,外面原本负责护送拆弹警察过来的直升机还等待着,里面本来就因为这次巨大事故配备了还算全套的设备和救护人员。
他们将人送到直升机前,等在旁边的目暮警官和急救人员都被这人的惨状吓了一跳,放在简易的行动病床上,血瞬间染湿了病床惨白的被单。
两位本身就是坐着直升机来的警官先生被放行,就在其他两人想跟着一起上直升飞机时,月山朝里和江户川柯南的动作被人拦下,带头的救援人员戴着口罩,看不出表情,“抱歉,上面空间有限,你们是他的亲属吗?亲属可以上来。”
“我......”月山朝里嘴唇颤动了一下,却猛然反应过来什么,身后喧闹的人群声音被放大,他死死咬住嘴唇,最终只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不,我们只是刚认识......麻烦你们了。”
“应该的。”
他沉默着,随后被江户川柯南主动牵住了手。
直升机内,两个拆弹警官终于能将视线好好落在那人的脸上。
春日川€€吾眼中的光已经渐渐暗淡下去,似乎想要合上眼睛,又强撑着不愿意闭上,努力将眼睛睁大,睫毛在这样反复的挣扎着不断颤抖忽闪,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像是两只筋疲力尽的残破蝴蝶。
€€原研二看着那人努力睁开眼睛的模样,忽然反应过来,好像是因为自己之前那一句‘撑住别睡’,春日川€€吾居然就真的傻傻的睁圆眼睛,已经到了救援人员这里,还是努力着不愿意闭上。
这个家伙这种时候怎么这么听话啊?
把春日川€€吾安全送上病床,知道已经没事了,放松下来后€€原研二反而有些哭笑不得,正要凑过去和那人说话时,却见对方有些茫然的目光转向另一边。
捂在脖子伤口上的手已经松开,松田阵平恍神地将那只满是对方血液的手放下又伸起,握住了春日川€€吾搭在病床上的,冰凉的手指。
栗发的警官先生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喉间只能微微发出带着血沫的骇人声音。
以他现在的力气,连开口说话都困难了,从开合的嘴唇间,根本看不出来那人想要说什么。
但是即使这样,春日川€€吾放在病床上的那只手却倔强地反握住松田阵平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想将对方的手紧紧攥住,但其实只是软绵地与对方贴着。
“别说了。”一直沉默着的男人终于开口,“等好了,我再听你说。”
病床上的栗发警官好像已经理解不了这段话的意思了,漂亮的眼睛没有任何焦距,他反应了片刻,好像被这句话吓到了,手上动作更加急切地想要握住松田阵平的手,生怕他会抽走一样。
他在救援人员不赞同的目光中努力张了张嘴,仍然说不出话来,但是总算能让人认出口型。
“别...别走。”
松田阵平瞬间顿在原地。
“......别...”
他感觉,自己这位有着栗色卷发的好友,并没有看向他。
春日川€€吾只能勉强做到微微睁开,还被浓密的睫毛挡住了大半,接触不到任何光线的瞳孔彻底暗沉下来,却仍然看向他的方向。
视线缥缈又茫然,像是透过他,看见了另外的事情,比如说一个离开很久很久的...家人。
‘这个啊,那个家伙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因为任务失败,丢下我跑了。’
松田阵平忽然回想起七年前,这个一直像个小太阳一样的家伙,语气随意的那句话。
之前在警校的时候,他们五个曾经在春日川€€吾被揪出去单练的时候讨论过,那个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到底害怕什么。
不怕鬼片,不怕恶作剧,不怕虫子,也没表现出受到童年经历影响的样子。最后讨论来讨论去,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
那个家伙只有大猩猩的拳头可以制住!
春日川€€吾真的什么都不害怕吗?
一个在早已记事,甚至已经可以出去打工赚钱的年纪被相伴十四年的父亲、唯一的亲人抛下,送到福利院的人,害怕什么?
‘别......别走...’
害怕...被抛下。
那人不顾自己身体一直冲锋在前、连受伤都好像感觉不到疼痛的行为都有了解释。
想让自己变得价值,想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想有更多的成就、更多的贡献...这样就可以不再被抛下。
为什么自己现在才察觉到。
松田阵平咬住嘴唇,握住那人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那段录音和自己的连环轰炸大概把他吓到了,一直压藏的自卑感喷涌而出,以为自己也要把他抛下,才慌乱地挂断所有电话,不等伤口愈合就又接下任务只身跑到游轮上来,在不得不和自己通话时,将案情聊完后还慌乱地想要道歉。
等春日川€€吾这个家伙好了,他一定要把‘如果做错事情没有价值就会被人抛下’这个念头从他脑袋里拽出去!
“松田警官,€€原警官,我们得先把他送去医院。”只是进行了简要的抢救,后续还需要去医院处理,那个戴口罩的护士开口道“你们要一起去吗?”
松田阵平下意识想回答是,却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嘴唇,他需要待在这个地方,轮船里还有很多没有出来的乘客,还有那个将春日川€€吾伤成的人也还在船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