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很快,他就隔着摇摇晃晃挡人视线的垂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啪啪啪啪——
急促而激烈,类似鞭子之类的绳状物重重抽打着地面,同时挥舞出了尖利的呼啸风声。
赤井秀一倒没感到怪异,有怪癖的人五花八门,据说组织的研究员更是大多性情古怪。
没事甩鞭子发泄压力,只能说明,这次的“目标”很有可能是个暴躁的人,相处起来会很麻烦,就是不知道比起之前阴晴不定的博士,谁的危险程度更胜一筹……
思量着颇为严肃的事情,赤井秀一的步伐却一刻未停,好似什么都没想。
他不过是接到任务前来报道的生活助理,只需要保持沉默,与手持鞭子的暴虐目标见面。
“啪啪啪啪啪啪!”
摔打声突然变得更加气势汹汹,仿若对他的出现意见巨大。
绕过最后一个弯儿,赤井秀一的脚步突顿。
是的,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看到任何血腥或怪异画面都不会变色的他——竟然愣了一下。
林荫小道尽头连接着一个小小的院子,大理石桌和木廊景观亭摆在院子的角落,透过小亭外的桅杆,能看到被阳光偶染金色的粼粼湖水。
院子的地面是特意平整过的,清理掉了从地砖缝隙中长出的杂草。
所以,当有人面无表情频繁晃动手腕,将细绳呼呼甩到地上时,声音才会那么响。
赤井秀一:“……”
原来,是在跳绳啊。
跳绳的还是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大约十二三岁左右,茶发蓝眼,皮肤白皙,是个十分漂亮的混血女孩。
但这个洋娃娃般精致可爱的小女孩似乎很不高兴,明明做着活力四射的运动,小脸全程漠然,眼神尤其暴殄天物——仿若提前看透了人间沧桑,生无可恋又想烦躁吐槽,最后出于某个原因还是强行忍耐。
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会有情绪如此复杂的眼神,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惊讶……可秘密的研究场所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一眼看到走近的黑发男人,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只瞬间加速跳得更快,呈圆弧摆动的细绳被她甩成了虚影,坚强的地砖似也有被她恶狠狠跳穿的迹象。
“五百!”
仿佛是故意数给谁听,小女孩用略微加重音量的冷淡嗓音说完,立刻停下,将跳绳一收,昂起稍带汗水的头,便往赤井秀一杵着的方向走来。
赤井秀一以为她跳完了绳,就要从小道离开。
结果小女孩无视他,也无视了小道,走向的是恰好在一个方向的洗手池。
她把跳绳放到一边,踩上垫脚台,拧开水龙头,打上洗手液,将两手仔仔细细搓洗了几遍,洗完了再用纸巾把手擦干,才从垫脚台跳下,重新往回走,这次直奔的目标很明显,是那座邻近湖边的景观亭。
亭内的布置被两侧隔断挡住了小半,从赤井秀一的角度,只看得见里面茶台的一角。
小女孩大跨步迈上木亭外的台阶,将挡风的帘子掀开时还颇有气场,但等她看见某一幕,从亭内透出的声音一下就弱了,变成了抱怨式的轻哼:“都告诉你不要跟出来了,在外面睡着会感冒的,我又不会做你那个奇怪的梨子汤。”
窸窸窣窣,小女孩踮起脚尖,正为某个靠着软塌睡着的人盖上毯子。
赤井秀一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有靠近,依旧安静地等在原地。
他没有在寒风中等待太久,看来遭遇的并非下马威,而是真的,他的存在被遗忘了。
虽然赤井秀一和小女孩都不曾发出动静,里面的人还是醒得很快,无声的安详只持续了几分钟。
“……跳完了?唔……五百个哦?”
“跳完了,五百又不多,今天的锻炼计划已经超额完成了,可以回去……不对,最该多运动的人是你才对……哥!”
“我也有好好锻炼的,早晚不也经常出来散步吗。”
“……没法反驳,但哪有坚持锻炼的人还像这样——用个体差那一套来说服我是行不通的,我也有医学学位好吗!今天开始你必须多吃点!”
“……”
“不许沉默,哥你越来越喜欢这样敷衍我了,这样不行,我要监督你。”
“志保你,也越来越活泼了啊……是好事,哥哥我很欣慰哦。”
“……转移话题也不行!”
宛如寻常兄妹间的谈话,出现在别的任何地方都不奇怪,唯独落在与黑衣组织紧密相连的阴翳里,就像深黑中凭空多出的一点白色那般突兀。
由于琢磨不透,赤井秀一仍旧以沉默应对这离奇的发展。
他感觉和小女孩对话的低沉男声有些熟悉,但出于某种不好形容的预感,他又隐约希望,事实最好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有人来了啊。”
“嗯,哥……”
“没事,不要怕,是派来照顾我们的,希望不会太难相处。”
里面的人起身,只几步,赤井秀一眼中就多出了一道身影。
那时,黑发男人心中浮现的是愕然。
不只是因为对方的身份出乎意料,甚至他们还算是“熟人”。
赤井秀一只想到他可能直至离开组织,都不会再遇到克托尔,却想不到,他与克托尔的再遇,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第一眼认出来了,但又莫名不是很确定。
那个心思细腻,敢于以身犯险直面杀人魔的年轻学者——
那个有一双含笑眼眸,温和亲切的同时,自信高傲、意气风发的红发青年,阿方索·克托尔。
两年不见,克托尔的变化实在太大,连FBI王牌都不禁怀疑过一瞬自己的判断。
他的头发长了不少,发尾及到了肩,打理得还算细致,所以并不显得凌乱,可跟记忆里那每一缕都梳理整齐,颜色暗红却有光泽的红发一对比,区别顿时出来了。
对衣着的审美似乎没有变化,他仍钟爱简洁的大衣,但适应严冬的长款外套穿在身上,凸显不出修长的身形,反倒像要将他压垮了一般沉重,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身材清减了太多,显得轮廓描摹下气质的变化太大。
赤井秀一面上没能控制住,还是浮现出了惊愕的神态。
克托尔正弯腰,帮小女孩穿上运动前脱掉的厚外套,觉察到来自前方的视线,他等到小女孩将衣服穿好,一步躲到自己身后时,才缓缓直起腰,看向有两年不见的“朋友”。
如果是两年前的克托尔,不管事先知不知晓来的助理是认识的“诸星大”,他都会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笑意盈盈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呀,诸星君,一直太忙忘了问问你,现在的工作怎么样,还适应吗?
但现在的克托尔却是直视过来,唇角的弧度在即将扬起前,突兀地顿了顿,接着就带着微乎其微的笑意,敷衍地溃散了。
克托尔似乎本想临时挂起惯例的笑容,却突然放弃了这个打算。
兴许是疲于掩饰,或者是无所谓再被觉察,他的脸上没有虚假的表情,对赤井秀一的出现,更没有表现出接纳或排斥。
他只是不带情绪地看了看他,然后开口:“好久不见。”
“……”
赤井秀一的沉默并不明显,在旁观者眼中,他们这对“朋友”的重逢肯定毫无感情可言,只有异常生冷的尴尬。
“Rye,这是我现在的新名字。”结果是本应更寡言的人多说了几个字,“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克托尔君。”
“不错的名字,很适合你。Glendronach,是我的代号。”红发青年领着小女孩向他走来,算是进入了叙旧的流程,但仍旧言简意赅,“她是宫野志保,我的妹妹兼助手。”
赤井秀一不曾错过茶发小女孩充满审视的目光,她之前选择无视他,竟是故意以此避开与他的交集,等到有了“哥哥”挡在身前,才得以放心地释放排斥和提防。
而他刚刚露面,什么都没做,好像就在小女孩眼中成了可怖的凶兽。
克托尔并没有要给他解惑的意思。
“Rye——在这里,我们就这样称呼吧。你需要做的事,应该不用我多说了,我们共事的时间可能会短至几个月,长到几年,具体时间要取决于实验的进程。这座疗养院,是你目前的可活动范围,只要不出去,随便你在里面干什么。”
“现在是我的午休时间,刚好带你去休息的地方,钥匙等会儿就给你。午休时间结束后,我和志保都会去实验室,建议你趁这个时间熟悉环境,准备好晚餐后,如果我们没有回来,就下楼提醒我们……基本都是这样的安排,有问题可以直接提出来。”
克托尔交代得很详细,结合已经得到的就任嘱托,赤井秀一每天每个时段要做什么,闲暇时可以做什么,基本一清二楚。
所以,当克托尔问他还有没有问题时,赤井秀一回答得很简洁:“除了我做不好饭这一点,其他的都没有问题。”
“嗯,没问题就行,你要做的事情其实不多……什么?”
领路的红发青年步伐一顿,连带着抓住他衣角紧跟不停的宫野志保也猛地回头,眼中的感情色彩倏然浓烈。
也就是赤井秀一能顶住压力,平静地、准确地再次重复:“抱歉,我的厨艺……只是非常一般的水平。”
说得有点委婉,但他相信克托尔能够意会:非常一般,也就是能把冷饭冷菜加热,生食丢进锅里应该可以煮熟的程度。
“哥、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找一个做饭都不行的助理?!”
“……好啦,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你想那样,志保,不要自己吓自己。”
克托尔及时止住了妹妹往灭口新方式飞驰的脑补,短暂流露出的第一丝情绪,大概是“意外”。
不过,想来他的确意会到了赤井秀一的未尽之言,很快说:“一般也……无所谓,我们对食物的要求不高,健康,不太难吃,就够了。你至少会用微波炉,会做点简单的饭菜吧?”
赤井秀一脑中闪过了寥寥几个自己能够完成的食谱,再加上对自己学习和动手能力的信心,点了点头。
神情淡定自若,很像深藏不露的高手。
克托尔和宫野志保心中有了点数,就凭这个风范,长发飘逸的助理再怎么不擅长做饭,也不至于是个厨房杀手,所以也没多想,选择相信了他。
没有热情的欢迎仪式,以最快速度带生活助理选完房间,认清从地面通往地下研究所的路,一大一小两个研究员便把人一丢,自己直奔实验室,几个小时后才会重见光明。
赤井秀一初来乍到,全然不显遭到冷遇的失落。
不用克托尔提醒,他也在第一时间将疗养院各个角落转了个遍,确认疗养院只是仅有居住功能的空壳。
隐藏在地下的研究所他也去了,结果并不意外,他只能打开最外层的入口大门,研究所内的房间均已上锁,能袒露在外的,都是无法提供线索的实验仪器。
才刚开始,他不急一时,原路返回,接下来的时间全耗在了疗养院的厨房上。
检查完冰箱里明显是一天一送的新鲜食材,赤井秀一发挥了卧底必备的技能:一心二用。
黑发男人一边对着从抽屉里翻到的菜谱研究学习,一边还想着克托尔的事情。
克托尔身上,变化最大的是气质。
这两年间,他遇到了什么意外?若非天大的打击与重压,是不会把好好一个人磋磨成这样的。
徒手将一颗鸡蛋捏成裂痕,黑发男人就着裂缝掰开,往碗里打了一个鸡蛋。
正想着事情。
忽然,赤井秀一低头一看。
他长长的一撮碎发,不知何时滑进了原本完美无缺的滚圆蛋黄里。
……失误。
男人把头发捻起,重新打了一个蛋,并总结出了正式与厨房对抗的第一条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