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穆忽然间再度开口。
不管气氛如何,这时候该不该说这种话,他都自顾自摊开掌心,将攥紧没丢掉的饰物展示给两人看。
“克托尔……”
他像是没听到赤井秀一的阻止,仍用平缓的语气说着:“虽然起到的只有心理作用,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收下。”
“……哥!不要说了!”
“希望你们能够无病无灾,长长久久地,自由地活着。”
千穆说完,问道:“你们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吗?”
“……”
红发青年凝望过来的眼神,铭心刻骨。
宫野志保还小,只觉得兄长猩红的眼眸太黑太暗,似有什么可怖的绝望在里面浸染……可怕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这份充斥着不甘执念的眼神。
这份执念是什么呢?看不出来,感受不到,这份太过沉重的未知,令小女孩万分恐惧。
赤井秀一却是能领会到。如果只是用绝望来形容这份沉重的意志,那便太浅薄了,那眼底燃起的分明是漆黑的火焰,这火会一发不可收拾,将自身与黑暗一同烧尽。
这是一份必须收下的“礼物”。
不仅要收下,还要以此为连线拽住,拽紧——如果不及时拽住这个人,他随时可能会化为随风而散的灰烬。
“我接受,谢谢你的礼物,和祝福。”
赤井秀一率先说道,主动从千穆手中拿起那枚袖扣。
宫野志保忍住眼泪,在黑发男人的示意下,也将那对小小的耳钉取走。
接过后她根本没细看,只是咬住嘴唇扑到千穆身上,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
千穆拍拍她颤抖着的背脊,想让她把头抬起来,不要被污浊的血迹蹭花了脸,但宫野志保就是不抬头,也不肯动。
她微颤的左手紧紧捏住那对耳钉,另一只手,却是越过了离得更近的红发青年,抓住了旁边另一个男人的袖子。
赤井秀一明白她的意思。
女孩不能向兄长求助,便下意识寄希望于年龄最长又可靠的他,希望他能想出办法。
但……这一次的委托,赤井秀一恐怕无法完成了。
涉及世间最让人无计可施的疾病,他也没有办法解决。
他现在终于理解了,之前克托尔为什么那般干脆地说,他帮不了他,原来是早就预料到了结果。
实验室内,仿佛从未这般安静过。
千穆摸着小女孩微微颤动的头,在她耳边响起的嗓音轻不可闻:“志保,你一定能好好长大。”
“实验失败,等向上汇报完,我们之后,就不需要再待在这里了。”
“回家吧。”
……
担任研究员“Glendronach”助理的长期任务,历时半年,正式宣告结束。
结束的前一天,赤井秀一以“Rye”的名义,向贝尔摩德做了最后一次情况汇报。
半年间最开始的两个月,是他故意装作没发现地底的信号,跳过了汇报工作。
贝尔摩德事后没有追责,表现得似乎不怎么上心,可等他开始定期汇报时,却一反前态,汇报中每个细枝末节,她几乎都要追问详细。
赤井秀一只能将前两个月的忽视,看做对自己是否老实的试探,正儿八经开始汇报,恰好是他与克托尔“结盟”以后,汇报的内容自然真假参半。
担心高层会将无法坚持研究,失去利用价值的研究员——同时还是疑似人体试验的失败实验体彻底抛弃,他刻意隐瞒了克托尔真实的身体状况,尽可能地为克托尔争取时间。
贝尔摩德应付起来,倒是意外地不怎么麻烦。
她本来想要他拍下克托尔的照片,随报告一起发送给她检查,赤井秀一尝试着提出“克托尔十分警觉,偷拍也容易被他发现”,贝尔摩德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被说服,没有坚持一定要得到照片或录像,只命令他把汇报写得更详细。
赤井秀一在这三分之一的真实性上自由发挥,绝口不提克托尔越来越虚弱,精神状况也日渐糟糕的事实。
研究终止得很突然,他原以为,自己还能为克托尔拖得更久,没想到还是只有半年。
克托尔是怎么向Gin汇报的,赤井秀一不清楚。
克托尔擅自将前·重要研究材料做成饰品随意送人的行为,似乎也没有受到责罚……这也间接证明了,实验的确彻底失败了,留下的只是一颗废物般的矿石,才会任由他处置。
总之,这份有关于长生不老秘密的研究,就这么结束了。
高层不需要将克托尔灭口,年幼的小女孩更是无须在意,很是干脆地将克托尔调回了之前任职的研究所,宫野志保也跟着他一起。
赤井秀一从秘密研究所收集到了足够的情报,但不知为何始终没有联系上美国的同事,只是将情报保存好,依照高层的安排,离开研究所和克托尔两人,马不停蹄开始接下来的新任务。
原以为什么忙都没帮上的自己,只能沉默着与他们告别,重逢无期,而与贝尔摩德的最后一次邮件汇报,又给赤井秀一带来了少许转机。
他的汇报与此前相同,都是只有细节上的区别,涉及“目标”的健康状况,永远都是——作息规律,饮食正常,心情愉快,身体状况良好,没有明显的异常。
赤井秀一知道,这一次汇报需要与从前不同。
只要克托尔回到东京,只要有人见到他,就会发现他的汇报根本不符实际,如果这份隐瞒被高层发现,程度最轻也是被视作不知所以的叛徒清理。
即使代表着极高的风险,他还是这么写了,态度坚定。
至少现在,贝尔摩德还被瞒在鼓里,照例发来了一段段琐碎的确认。
【他散步的时间增加了半个小时,原因?】
【最近一直是晴天,我建议他多出来嗮太阳,看风景,在实验室待太久对身体不好。】
【不错。他的食量比以前增加了,体检结果也比以前好了不少,这也是你的功劳么?】
【我尝试了新的熬汤方法,效果不错,可能正好合了他的口味。】
【Rye,你很不错,我总算认可Gin的眼光了。不过,你带他一起喝了酒?什么酒?】
【晚上聊天时稍微喝了一点,他喝的是对身体有益的果酒,只有一杯。】
【很好。】
贝尔摩德发来了短短的两个字,就在赤井秀一以为汇报到此结束时,新的邮件抵达。
【我会跟Gin打声招呼,平时少给你安排一些任务,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在得到他允许的前提下,继续跟他来往——对于这个安排,你有意见吗?】
Gin可能会有意见,但赤井秀一肯定不会有意见,他甚至略松一口气。
高层果然不会轻易放松对克托尔的监视,而把监视任务交给他,他便能继续为克托尔打好掩护,这一点正合他意。
就是未来可能会繁忙起来,前脚刚杀完人,后脚就要带着血味,敲响克托尔和宫野志保的家门。
——不行,志保对血腥味很敏感,还是应该换身衣服再过来。
给了贝尔摩德明确的回复时,赤井秀一已在心里预先做好了登门拜访的演练。
于是,正如预想的那般。
从疗养院匆匆告别的半个月以后,换了身干净衣服的男人提着菜,循着通过短讯问到的地址,来到克托尔的家门口。
抬手,轻轻按响门铃。
门内的叮咚只响了两次,赤井秀一就听到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茶发女孩打开门,用熟悉的眼神打量他。
“嗯哼,正装么。袖扣戴起来,果然挺适合你的。”
“毕竟是首次登门拜访,稍微正式一点比较好。”赤井秀一微微勾唇,目光落在小女孩的耳垂上,“已经打好了耳洞吗?也很适合你。”
“没有,哥帮我改成耳夹了。”宫野志保让开路,“随便坐,跟你客套起来感觉才奇怪,我还要上楼看书。”
赤井秀一带着菜进门,却没看到以为会在家的人:“你哥呢?”
宫野志保莫名顿了顿:“……”
“不在家,昨天就出门了,不过还是他昨天说你要来的,下午应该就会回来。”
赤井秀一蹙眉:“他去了研究所?”
“……不是。”
宫野志保的回答,让男人心中忽生怪异,像是蛰伏的不祥预感闻声抬起了头。
“我哥……从那里回来以后,就经常出门。我以为他去了研究所,但我有事过去找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办公室里没人,实验室也是一层灰,他已经很久都没来过了。”
“新项目应该非常紧才对——至少比上一个项目要忙,就算要我继续待在地下研究所,一年不出来也没问题!可他说,不着急,慢慢来也没问题,而且,我离开社会太久了,必须回来,多与人接触……比起我,他不应该更重要吗!”
在已视作可信长辈的赤井秀一面前,女孩不由得吐露出了隐藏心底焦虑的情绪。
她其实不想看书,也不想逛街,更不想和所谓的同龄人接触,她不想回到热闹的市区来,只想像过去那样,与千穆哥和Rye一起,三个人住在偌大的疗养院里,继续过着即使撇开实验,也依然能感到幸福和重要的生活。
“……Rye。”
“你能把我哥找到吗?”
茶发女孩问。
沉默的男人隔了片刻,才蹲下,认真地凝视她的双眼。
他不能为他们提供任何帮助,却仍旧从他们那里得到了珍贵之物。
自觉愧疚的男人触到了手边的袖扣,又一次下定决心。
“我保证,会帮你找到他的。”
……
千穆正坐在公园某棵树下的圆椅上,背后是鸽子不时落地的宽阔广场。
面前的喷泉正巧伴随音乐的节点高高地跃起水流,宛如绽放的礼花,下一刻便落入了荡漾的池水中,溅起唰啦啦的水声。
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到了以后便一直坐在这里,欣赏并不怎么新奇的喷泉表演。
正值工作日,没有顽皮的孩子在喷泉旁边跑来跳起,他独享了一阵静谧,才有人步伐稳健地靠近,仿若无意地坐在了同一棵树下,只与他隔了半米的距离。
千穆看着没有动静了的喷泉,而那人对着广场的方向,放下背上颇为沉重的包,手里似乎拿着一小袋在广场门口买的饲料包。
饲料包还没有开封,恰好扑腾着落在脚边的鸽子无视了他,咕咕着昂首走远。
广场上寥寥无几的路人在几十米外,被鸽群包围,想来也无心关注他们这边。
但那人开口道。
“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