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了进来。
“打扰了,我在门口看到了招工启示……”
男人面上,似乎早被时间融入骨血的笑容凝固了一瞬,下意识隔着手套,摸到了扣紧左手拇指的戒指。
——咔噔。
钥匙插入了锈到斑驳不清的钥匙孔,越来越庞大沉重的铁箱,终于等到了钥匙转动的脆响。
……
……
原来,真的是金发啊。
男人想。
第75章 (含加更)
……
“好久不见,Rye。”
当戴着褐色墨镜的男人笑着这般说时,赤井秀一的眼瞳深处闪过了异样的光彩。
就像曾被他亲手埋葬的枯枝在无声中复生了,枝条主动穿破了压在表面的积雪,落进他被霜雪覆盖成黑色的绿眸里。
他终于可以伸手扒开厚雪,将枝叶重新带到阳光下,守护或许已经疲惫不堪的它恢复健康,长成它早该成为的模样。
只是——
有些意外。
应该说,非常意外。
新生的枝叶比他以为的更茁壮,根本不需要谁来守护。
映入赤井秀一眼中的,是一株参天巨木,仰头也望不见它盘错延伸的枝节有多广阔,所有人只要向中心走近,都会被放置在越深越暗的树荫下。
谁也无从知晓男人隐蔽于黑暗中的一切,但是,只要知晓一点就够了:
树荫中很安全。
只要能来到这里,就不必恐惧外界的危险。
……他变了相当多,唯独本质一点没变。
赤井秀一想。
终于确认到了早有猜测的答案,接下来,饱受内心折磨才等到今天的FBI应该做什么?
稍微温柔点的方式,就是熟练地压制住分别前还满嘴谎言的男人,来一段内容丰富的言语教训,让总把有事轻描淡写说成没事的他学会听话,重点是学会万事以自己优先。
但鉴于说了也没用,包括赤井秀一自己,也是这种永远学不会自保优先的人,所以这个方案先行舍弃了。
那就只剩一个不那么温和的方案了。
“……”
“……”
千穆接受了来自FBI超过十分钟的无言凝视。
黑发男人的眼神倒不显得凌厉,也没有什么隐晦的暗示,坦荡而直接,仿佛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他而已。
只不过,没有暗示就是最明显的暗示。
最能洞悉人心,如今也最擅长装傻蒙混的红发男人心中失笑。
那个放下伪装后脸皮略薄的“克托尔”已经不在了,赤井秀一再拿这套来对付他也没用,他相当有耐心,完全可以跟男人对视到第二天天亮。
赤井秀一大概也知道,但他还是堂而皇之这么干了,赌的是另一个选择命题。
真是个狡猾的FBI。
千穆也认真多看了赤井秀一几眼,把这张抛掉易容的脸再度记下,逐一替换到模糊的记忆画面里去,缺失的拼图又修好了一块儿。
其后,他就不跟男人大眼瞪小眼了。
“对我刚才的那句话不满意吗,哎,那我重新来过吧。”
千穆从善如流地改口:“好久不见,秀一。”
带着以前死也喊不出来的亲昵,他笑意盈盈。
赤井秀一的双眼微乎其微地睁大了一瞬。
然而,这个男人全非等闲之辈,除了惊讶,几乎没有怎么愣神。
初时不习惯也无所谓,以后就习惯了,就像他曾经也不习惯向人直白表示关心那样。
所以,FBI王牌绿瞳含笑,应得很是自然:“嗯。好久不见,千穆。”
他向千穆伸出左手。
千穆以为他也想要满足满足仪式感,久别重逢要跟自己握握手,便将自己的左手也伸了过去。
“咔嚓。”
这是连如今道行颇丰的千穆都意外的声音。
“……?”他看着扣在自己腕间的手铐,“能问一问,这份不怎么友善的重逢礼物,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吗?”
“几个月前,我跟绿川见了一面。绿川航,诸伏景光,你应该很熟悉。”
“绿川……”
千穆又回收了一点零碎记忆,原来那个字是“航”不是“光”,奇怪,什么时候记岔的呢——倒也无所谓,反正是个假名。
“诸伏,景光。”
他默念这个名字,若有所思的同时,任由赤井秀一把他的右手也拷住了。
“是诸伏君主动联系的我,提了你的名字,我们就约了一个地点见面。”
赤井秀一省略了见面前的诸多细节,时间跨度,从三个月前,一直到三年前。
三年前。
逃离花了两天时间,躲避组织的疯狂追杀花了十天,在第十五天的清晨,赤井秀一得知了“克托尔”的死讯。
因为他还没有放弃将千穆带走的念头,姑且算是安全了之后,立刻联系了总部,希望能继续搜寻组织重要研究人员“克托尔”的情报。
赤井秀一原以为,想知道那个人的现状会很困难,组织将那个人藏得极深,不会让他的消息轻易暴露在外,结果消息来得超乎想象地快。
快到赤井秀一在看到那段新闻节选前,就有了心脏极度压抑的不祥预感。
看完后他又觉得慢,太慢了。
慢了足足十一天——不,他慢掉的,是会让余生充满自责与悔恨的漫长时间。
赤井秀一靠坐安全屋的墙边,屈起一条腿,夹着整晚未断的烟的手偶尔会搭在膝盖上,他仰望窗外的月,仿佛回到了分别的那个夜晚。
回到那一晚,他不会相信千穆的话,他不会再相信组织可能会存在一丁点的仁慈,他会——
他会不管不顾任何后果,就算把人打晕拖走,也要把千穆带回美国吗?
即使事后再做这个毫无意义的假设,赤井秀一竟然还是不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面临重大的抉择时,赤井秀一是个冷静到冷血的男人。
哪怕时间重返那一晚,他的思路可能还是不会变:以负伤之身带走千穆,结果几乎必然是两人都没能离开,一起死在黎明前夕。把千穆留下,相信他言之凿凿的“没事”,各自都还有一线生机,还有机会再见。
他会权衡利弊,从两个糟糕的选项中,选出相对较好的那个。
可是。
第二个选择的确要比第一个更好,后续却是,千穆会死在摩天轮顶端的爆炸中。
到底怎样的结局算好?多出来的这四天,就能算是他从“命运”抉择中赢回来的时间么?
就算把千穆带回了美国,如果迟迟找不到治疗方法,那么千穆还是会死,难道他擅自帮他做了一个选择后,还要再帮他选择一个更好一些的死法?
赤井秀一的内心世界,总是被这些“理性”填满,以前这是帮助他更好在黑夜里行走的利器,现在他却没来由地厌恶起了自己这样的秉性。
不管怎样,视作家人的兄弟,如今都因他而死。
赤井秀一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沉痛。
虽然抽完扔了一地的烟蒂被及时清扫出去,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起来都很平静,但和知晓某个人死讯的另一些人一样,在黑发男人的身上,也发生了不可忽略的变化。
三个月前,赤井秀一刚从美国回到岛国,不只仍抱着寻找父亲下落的目的,还带来了燃烧整整三年的复仇之火。
他不惜毁掉自己,也要击碎名为黑衣组织的庞然巨物。
就是在这时候,赤井秀一接到了来自意外之人的联络。
很难想象那个男人是怎么兜兜转转,找到隔阂巨大的他这里来的,赤井秀一的第一反应,便是敬佩“绿川航”的勇气和毅力。
“绿川航”联系上他,明显是顶着巨大压力的私下行动,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言说。
男人自然不是为了当初卧底时那点交情,特意来找他叙旧的,开头便点明了自己是“克托尔”的好友,想找他了解一些事情。
只凭这一句话,赤井秀一便醒悟了过来,多年前遗漏的些许不解彻底被补全。
“绿川航”是“克托尔”的好友,假扮成“博士”的千穆才会临时设计一场假死戏码,放暴露出底细的“绿川航”离开组织。
而“克托尔”的身份是假的,也就是说,千穆极有可能和“绿川航”一样,是用假身份打入组织的卧底。
他们都是岛国警方的人。
与幸运撞上千穆的“绿川航”不同,千穆自己的运气很不好,以研究员身份进入组织的他,因猝然涉及到超出想象的秘密,直至死在组织的逼迫下,都未能脱身。
赤井秀一没想到自己千想万想,仍旧想得浅了,千穆那时所承受的压力,还有更加难言的一层。
同为卧底的他,完全能明白那个人当时的痛苦。
怪不得两年后见到千穆时,他会是疲惫与绝望的集合,将重要的机密那么轻易就泄露给自己。
怪不得当自己许诺一定会带走他时,他会是那般冷淡如死水的反应。他回不去了,也不打算离开,或许早在那时,他就做好了沉没在泥沼中的准备。
赤井秀一猜测过,“绿川航”突然要见他,是不是想要为好友报仇,毕竟从他们的视角,警方卧底“克托尔”的死,FBI卧底赤井秀一有着不可推诿的责任。
所以,暗中见面的第一句话,赤井秀一便说:“我不介意你把枪对准我,但不能是现在。合作,交换情报,是目前对你我都有利的最好选择,绿川君,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