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同时涌现出了一批特殊能力者,政府反应迅速,组织人手维护秩序,清理尚未统一命名的未知生物,才及时稳住了局面,人们目前还能如过去那般生活。
但有一点十分笃定。
世界已经混乱了。
随时可能死去的人,可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可能是被剧本定义为无关紧要角色的——铸就这一悲剧的罪魁祸首,重要的亲友。
“……她的死不是因为你!不是你的错!”
很明显,就是他的错,但Vermouth面色难掩惶恐地抓住了他。
事实再一目了然也说服不了她,她只会执拗地想,她的孩子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死去的这几个人的,怎么能拿“意外”来苛责他?
源千穆不动地任由自己被女人抱紧,失神的视线歪斜,在送走遗体,拖走车辆,被雨冲淡后只剩一点血色的路面停滞着。
雨前一阵就停了,可另一股冰冷彻骨的雨只对准他一人,打湿了他的斑驳面颊。
“莎朗,我不可能再停了。”他笑着对Vermouth说,红瞳里流下了血水。
“我输了,可我不能,输得一无所有。”
源千穆又一次回到了实验室,将外界实时发生的变化抛到脑后。
为了不留余力寻找方法为BOSS延续生命,以混乱的土壤为基底,黑衣组织的规模更进一步扩大,越来越多的科研人员被迫或自愿加入了研究团队。
绝大部分人是自愿的,因为除了丰厚的物质奖励,组织还承诺,只要尽心为BOSS效力,他们和他们的家人能远离危险,得到绝对的安全保障,光凭这一点,便有不可抵御的吸引力。
只有一个人除外。
宫野志保已经知晓了BOSS的真实身份,她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什么都不要,便愿意为研究废寝忘食,不要命一般督促自己更努力一些。
她在意的是千穆哥本身,因此,她成了除Vermouth和琴酒以外,第三个能亲眼见到源千穆的现状的人。
本来理论上还能有第四个,但刚潜入岛国就被抓获扭送总部的FBI仇恨值过高,遭到了三大高层之二的一致嫌恶。
知情不报还想绑架BOSS的梁子结大了,如若不是BOSS受不了刺激,剩下的亲友就这小猫两三只,老实卧底的波本有重重人马盯着,不稳定因素的FBI必须就近看守,Vermouth和琴酒绝不会允许这家伙在眼皮子底下溜达。
允许存在就是极限,进入BOSS十米范围内不可能的,有诱拐前科的赤井秀一只能听宫野志保的转述,时不时钻进厨房炖几锅汤送过去。
赤井秀一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飞速接受了好兄弟就是组织老大的设定,过程中几乎没怎么纠结。
他一开始十分老实,安心炖汤,仿佛FBI王牌突然转职做厨师,偶尔和宫野志保“勾结”,让她捎带几张小纸条送去给源千穆看。
Vermouth不瞎,琴酒也不傻,之所以睁只眼闭只眼,还是看源千穆的面子。
源千穆现在大多时候意识不清,他醒过来的时候,和宫野志保——勉强加一个赤井秀一——交流,总会奇迹般地找回了一丁点活力,有时还会笑。
一般都是赤井秀一连着汤额外送来几盘新开发炒菜的时候。
不知道“改良升级”了多少遍菜谱,采用的还是原本世界没有的新型健康食材,宫野志保精心计算的搭配比例——然而夸再多也没用,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不能吃还有毒的垃圾的归属只有焚化炉,但在烧成灰之前,能给BOSS带去一点乐趣,也算是没白忍这个碍眼的FBI。
破例让赤井秀一见源千穆一面,是Vermouth做的主,琴酒选择抓紧时间办公,眼不见垃圾心不烦,态度大概也可以算默许。
他们只为源千穆考虑,自己的个人感情不重要,不管对象是谁,只要能让BOSS在一眼望去全是痛苦的日子里稍微快活一点,那就有存在的价值。
他们以为赤井秀一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在这一件事上,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可是,赤井秀一见了源千穆一面之后,他的态度忽然变了。
甚至宫野志保也受到了影响。
倒不是说他们对源千穆的死活不再上心,相反,他们非常上心,赤井秀一没事就熬汤,宫野志保在实验室通宵的次数也直线上升,源千穆的病情骤然恶化时,也是他们最先焦急,用最快速度提出解决方案。
Vermouth听完他们的“方案”,第一反应是杀了他们。
“你们,怎么敢——”她陡然拔高的嗓音尖利,眼里满是被背叛的惊愕与愤怒,“你们怎么敢说出这种话?你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茶发少女眼下遍布疲劳过度的青色,精神尤其萎靡,被女人质问时,她的脸色一下子惨淡发白,像是遭受了比被怀疑更沉重的打击,嘴唇颤抖,根本说不出话。
黑发男人把妹妹挡在身后,自己直面这头暴怒的母狮。
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眉眼间甚至多出了不该出现在赤井秀一脸上的颓然,只是,出口的话音仍旧坚定:“我们很清楚,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不会放弃,你可以视作是逼不得已的两手准备。之所以找到你,是因为……你是唯一,能理解他真正想要什么的人,Vermouth。”
Vermouth听不进去,一心只有这两个人背叛了源千穆,他们明明是他信任、重要、认可的人,竟然转过背就露出了另一张面孔,恬不知耻地对她说——如果还找不到治愈的希望,就要给他“解脱”?
“解脱”,说得好听,不就是想要……他么!
女人按捺不住杀意,正欲开枪,可FBI尽显疲倦的下一句话,莫名制止了她:“你觉得,他现在的样子,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
Vermouth忽然如鲠在喉,怨恨的表情凝固在她无心装饰依然美艳的脸上。
源千穆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清楚,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几乎不用思考便能给出回答。
源千穆现在的样子——
是心智过人,心理承受能力更强的赤井秀一看过,都会心如刀割,几乎不忍再看的样子。
是宫野志保在实验室待得越久,日日夜夜守着他,越看下去越接近崩溃的样子。
是Vermouth明明最清楚不过,暂时离开他后,却下意识地不愿去细致描述的样子。
少女距离彻底崩溃只差半步,一半原因是她亲眼所见的兄长的变化,另一半原因,则是她在历经异常艰难的内心挣扎,到底还是接受了长兄理智分析出的结论,和他站在了同一个阵营。
赤井秀一原本只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决定,希望得到她的理解,他自己贯彻诺言,替失去思考能力的弟弟做出选择,自然要由他亲自动手。
如此残酷的抉择,光想想便会痛苦,没必要拖妹妹下水。
但宫野志保拒绝了,假若真要走到那一步,她不会看着秀哥独自承受这一切。
而且,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发现了,我很确定,千穆哥……一点也不开心,这,不是他想要的。”
被庇护的少女拉下兄长挡在身前的臂膀,泪水满盈的蓝眸与Vermouth对视。
宫野志保倔强地说:“他没有勇气停下,没关系。”
“我们可以帮他。”
“还有你,Vermouth……你也可以。”
Vermouth的心在这一刻被猛地揪紧,近乎要碎掉,撕裂心扉的疼痛自麻木的胸腔蔓延至全身。
她呆望着这两人、自己讨厌怨恨的这两人,背影逐渐走远,消失,再也未归。
海面上凭空出现了一块新大陆,那块陆地生长了无数具备神奇效果的植物,宫野志保得到了其中一种植物的残缺组织,研究后将之定为急寻的目标。
组织派去的人手登上陆地后,要么失去了联系,要么浪费时间找不到正确的目标,而BOSS的病情等不得了,他们决定自己去找。
Vermouth没想过宫野志保和赤井秀一会出事,源千穆也没想到。
拜剧本所赐,侥幸清醒着的时候,所有不幸的坏消息,他总比其他任何人知道得更早。
“为、什、么?”源千穆问。
必死之人的枷锁。
被眷顾者的保命符。
剧本、命运——他憎恨它,另一方面却又病态般地深信着它的每一行字,只要还未抵达该有的“剧情”,剩下的几个人就能安然无恙。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剧本里的重要配角,剧情中必不可少的角色,会【死】?
是这样么?
本世界有剧本,嫁接来的世界也有属于那边的命运,重重叠叠,错乱的线条频频交织,难免会在碰撞中撞出漏洞。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世界早已一团糟了,哪里还有什么“规则”。
造血功能严重衰弱,即使男人抓着胸口咳了一整夜,除了脏器的碎片,也吐不出多少发黑粘稠的血。
他在染血的仪器和药物的簇拥下昏睡过去,很久没能醒来。
只剩下Vermouth与琴酒还在他身边。
从这一天起,Vermouth也开始浑浑噩噩。
她深知自己应当把全部精力放在挽救源千穆上,时间不允许她像过去那样,还能抽空找人安排,把源千穆的朋友们葬在他的空墓碑旁边。
但赤井秀一和宫野志保临行前对她说的那番话,宛如摆脱不了的诅咒,死死缠住她的执念,始终在她脑中浮现。
Vermouth无数次面目扭曲地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开枪,将死者纠缠不休的影子粉碎,她恶毒地嘲讽那两人何其愚蠢,就算他们能回来,她也会在他们动手前,毫不犹豫把他们杀掉。
那两人竟然会找上她,真是可笑。
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是腐臭还是垮塌,跟他们有关系吗?
琴酒对生活环境的变化毫不在意,只要效忠的对象还在,他就绝无可能迷失,赤井秀一敢对他说同样的话,下场会死得更快。
而Vermouth就更不可能了,她是这个世界最希望源千穆活下去的人,他想不折手段延续生命,那他就是对的,她甘愿付出一切帮他实现心愿,哪怕要付出自己的命……
“……是啊,源千穆,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Vermouth呢喃。
“即使活着不如死了也没关系,即使活成了以前的他会唾弃的样子,只能可怜,凄惨,痛苦,哀鸣……即使这样也没关系。”
我永远会陪在他身边,支持他的所有决定,竭尽所能让他幸福——Vermouth本想这么说。
不知为何,她没能说出口。
原本在BOSS身边寸步不离的Vermouth,没来由地频繁离开修建在地下的安全所,不知道在干什么,琴酒接替了她的大部分任务,却并没有多问。
她看起来完全像是在不务正业,有时踏入越发破烂的城市,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撞见波本,还会傻到跟他说几句毫无意义的话,有时就躲在房间,不停翻看她收藏的源千穆的照片。
一共只有十几张,饱和度最高的那张是在警校门口拍的大合照,还有不少照片来自源千穆刚毕业当顾问的时候,不过不是她拍的,而是从媒体手里截留下来的新闻照。
警校生源千穆混在条子堆里也粘上了朝气,克托尔顾问在别人的镜头里眼瞳清亮,唇角勾起,红发和白风衣随风荡起,颇有几分年轻才俊的风流意味。
……和如今的他,差太远了。
中间裂开了深不见底的天堑,根本不再是同一个人。
女人的泪水打湿了照片,她不该犹豫,不该动摇,然而心就像被割裂成两半,每一半都在痛不欲生。
而后,Vermouth又在实验室的窗外看着他,那具枯败的身体犹如死去了一般平躺着,刚结束了一场仿若野兽的凄厉痛嚎,他满身伤痛,就算“睡着”了,也露不出稍显安详的神情。
只有她和琴酒能看到如此狼狈的他,他们不会把他的丑态当做笑话,可他自己,真的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吗?
狡猾的FBI没有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