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有些凌乱,一重一轻,走路的方向也是歪歪斜斜的,时无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喝醉酒的与谢野医生。
只是在对方路过他的时候,时无突然听到了有什么东西掉在地的声音。
喝醉酒的与谢野医生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时无没怎么犹豫,蹲下身将那个掉在地的东西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发饰,时无正想喊住与谢野晶子的时候,他的手却已经确定了这个发饰的形状。
——这是一个,蝴蝶的发饰。
“江户川乱步”的目盲和普通人不同,几乎不会影响日常的生活。然而这从来不代表,完全不会影响。目盲者的世界和能视者看世界的目光是不同的。
时无能通过脚步声分辨出与谢野晶子的身高体重,知道她大概是有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甚至也能知道她日常是别着发饰的。
但是,这从来不代表,时无就能在不触碰的前提下,知道与谢野晶子的发饰的形状。他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注意过,更没有人会告诉他这一点。
时无即将喊出口的称呼突然卡在了喉间,他莫名地觉得与谢野医生这个称呼太过于陌生了。
他想要喊出口的名字不是与谢野,应该是。
“……蝴蝶。”
“什么?”与谢野晶子只听到了模糊的音节,让人有些没法理解。只是等她回过头,模糊的视角让她注意到了时无手里被捏紧的发饰。与谢野晶子才慢吞吞地恍然反应过来时无刚刚说出口的音节是什么了。“乱步先生”口中的话语,指的是她的蝴蝶发饰。
她觉得这个画面有些熟悉,让她回忆起了自己最初遇见乱步先生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她人生的转折点。也是这样,乱步先生将她的发饰寻了回来,给予了她活下去的意义。
这让与谢野晶子不由地露出感慨的笑容,性格爽朗大方的医生往回走了几步,就算醉酒,与谢野晶子对待“江户川乱步”总是有些不同的,“谢谢你啊,‘乱步先生’。”
然而在她伸出手的那一刻,竟然没有从时无的手里拿过发饰,这让与谢野晶子愣了一下。
而时无也反应了过来,他张了两次嘴,才让自己的语气和平时没有区别,重新扬起笑脸,松开紧紧拽住发饰的手:“你的蝴蝶发饰,刚刚掉在地上了,与谢野医生。”
“……啊,嗯,麻烦你了,乱步先生。”虽然脸上布满着生理性的醉酒的红晕,但是这一刻,与谢野晶子的眼睛,清明的不可思议。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下次小心一点,万一被人踩到了就不好了。”时无口中说着这样轻松的话语,弯着眼睛走了出去。
与谢野晶子看着时无的背影,几乎是本能地回过头看向了坐在正中央的江户川乱步。
江户川乱步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与谢野晶子知道,刚才的那一幕,绝对都被他们侦探社的这位侦探先生收入了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时无:……蝴蝶,指的昆虫吗?我的确很喜欢动物来着。
第39章
失忆者会因为看到眼熟的事物,听到相似的话语从而受到刺激恢复一些记忆。
对于失去的记忆,时无的心态向来很好,不会纠结于失去这一点。就如他对江户川乱步所说的那样,他其实并不着急。
因为失去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得到的。
但是在看到一些和过去有关的东西时,依旧会让他感到一定的冲击力。
而一旦一个人去专注的想某件事、某个物品,那样东西在他的脑海中就会模糊化。
就像是去写同一个字一百遍,盯着这个字看几分钟,你就会觉得这个字突然变得很陌生。
时无此刻就是如此,他越是思考和蝴蝶相关的东西,他的脑海原本因与谢野发饰刺激出来的记忆碎片,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捕捉不清。
如紧握在手里的细沙,越是用力则越无法把握住。
我不是故意忘记的。时无这么想着,他趴在天台栏杆的位置,心里带起了些许的歉意。
所以我不会忘记“我忘记了你们”这一点,我会记得你们被我遗忘了的这件事——话说这句话听着好绕口啊。时无吐槽了一声,在心中确定了一件事。
他想着:等我恢复记忆的时候,我会和你们道歉……不对,我已经死了来着,那就在等等吧。
毕竟,在地狱碰面的话,感觉要等很久的样子。还是等他复活吧,等他复活后,一定能看到被他遗忘的那些人惊讶的表情。那一定很有趣。
单纯是为了对他们道歉这一点,他都应该要认真努力的去试着复活。
时无向来乐观,就算遇到了糟糕的事情,也会很自然地去寻找着其中美好的部分。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差不多相通了,可以回去——啊不对,他本来就是上来吹风的来着。
原本打算离开的脚步一停,时无在原地顿了一下,又趴回了原本的位置。
不过在他做完这个动作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门后的动静。
听声音……
“啊!乱步先生你在这里啊?”宫泽贤治的语调仿佛自带这笑意,他的脚步声不太对,再加上其他碰撞嘈杂的声音,应该是在搬东西,还搬得是很长的东西。
事实也的确如此,宫泽贤治自己就解释道:“我砍了一些竹子,打算做一个栅栏,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木材,后来想想,果然还是竹子比较合适呢!”
时无一时间不知道该吐槽是在天台种菜竖围栏这一点,还是在横滨这个港口城市找到竹子这一点更厉害。
不过和太宰治能在后山找到毒蘑菇这种事一比较——好像这些事情都很正常。
“要帮忙吗?”时无随口道。
宫泽贤治眨眨眼睛:“如果乱步先生你感兴趣的话,当然可以啊!”
宫泽贤治抱着一捆长长的竹子,因为自身能力的问题,他经常无法真正理解自己的力量,但是他却对自己的能力有着足够强大的控制力。
至于为什么要提到这一点——
“啊,抱歉!乱步先生,我应该没有打到你吧!”宫泽贤治有些慌张地开口。
竹子的长度有着十几米高,是被宫泽贤治拖进天台的,在将竹子搬进来之后,他很自然地抓起一根横向比划了一下重量和粗细。
比起他能抓起路灯石柱就跑的重量,竹子对他而言太轻了,所以抓起来打量的时候,双手摆动了一下,竹子差一点就打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时无。
只是时无条件反射躲开了,而宫泽贤治想起来天台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之后,猛地反方向拉了一把,从而没有真的触碰到时无。
“……不,我没事。”时无轻轻地回答。
他这么说着,身体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僵硬着。
大概是记忆方面才被刺激过的关系,再加上这一次的情况有点特殊,让时无反应迟钝……不,是敏锐了更多。
——明明之前都没有过的,就算最开始碰见福泽谕吉的时候也没有过的反应。
一个又长又细的竹子,甚至都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仅仅只是感知到了横向的被甩出的空气冲击力而已。
可是时无,却有一种自己被横向切开了的感觉。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他背后发毛,有些回不过神。
宫泽贤治看起来大条,但是并不是笨蛋,他正想说些什么,却没想到门口传来了另一个乱步先生的声音。江户川乱步用着一种格外平静的语气对他说:“贤治,国木田找你有事。”
宫泽贤治眨了眨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嘴角重新带起单纯的笑容:“我知道了,乱步先生。”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在离开的时候,还非常礼貌地关上了门。
天台的位置突然变得沉默了起来。而这份沉默,和以前那种默契的轻松不一样,空气仿佛冻结了一般。
时无这时候已经缓过神了,他觉得今天自己可能有点太敏感了,都有点不太像他了。
他试着用平时的语气开口:“怎么啦?”
但是他这种努力显然失败了,此刻的气氛并没有好转。反而因为他开口说出的话语,变得更尴尬了一分。
江户川乱步却沉默地走进了时无,在时无一脸茫然的表情之中,伸出手捧住了时无的脸。
江户川乱步看着眼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脸上不再是平时轻松愉快的笑颜,反而带起了一些凝重和不开心。
“你在害怕。”世界第一的侦探先生突然这样做出了结论。
时无看起来完全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江户川乱步看着这张显得懵懂茫然的表情,嘴巴微微抿起。
他看到了,在捡起蝴蝶发饰的时候,时无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措和恐慌——那个表情他并不陌生,江户川乱步分辨的出来。
那是……害怕别人、害怕这个蝴蝶发饰的主人死去的表情。
从地面上捡起发饰,这个动作似乎预兆了什么——这让眼前这个“自己”产生了恐惧。
他害怕看到这样的场面。甚至已经预示到了,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去看到现实而已。
江户川乱步立刻想到了不好的事情,他有点担心。
但是他觉得“自己”或许更需要一些自己单独理清楚思绪的时间,所以没有第一时间上天台。
然而一个人胡思乱想更容易想到其他不好的东西,所以他没有阻止贤治上来。
另一个自己喜欢贤治身上的感觉,这一点江户川乱步自己也感同身受。贤治的轻松纯粹总是最能打动人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会在对方的脸上看到更加糟糕的情绪。
在贤治松开手之后,“另一个自己”下意识摸了摸腹部的位置。他在确定自己的身体还是完整的——这是一种超过了思维的本能反应。
而这个从未在平时表现过的动作,却告知了江户川乱步最糟糕的答案。
……腰斩。
江户川乱步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因为时无从未表现出和这一点任何相关的小动作或者反应。
“你连自己都骗过了。”江户川乱步对着时无喃喃,声音低到时无都差点没有听清,他说:“所以也骗过了我。”
真的不害怕吗?当时看见社长时候下意识的躲避,真的不是因为恐惧吗?
时无整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明明江户川乱步的话语没有重点,可是偏偏他听懂其中的意思了。
诶?
时无突然感觉到眼睛的位置有些酸涩,透明的眼泪从眼角的位置滑落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就是突然……有着一种莫名的委屈涌上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时无一直以来都表现的太过于平淡了,他对于自己的死亡,对于此刻的一切——他就像是隔了一层什么,没有办法真正的直接触碰到那种情感。
死亡,真的是那么简单可以略过的事物吗?
不是的,就算是失忆,死亡的恐惧依旧铭刻在了他的灵魂上。
那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可怕的敌人,他的身体恐惧着和他战斗,可是他依旧拿起了刀。
再如何冷静,再如何强大,哪怕在死亡后时无都未曾后悔过,甚至可以无怨的去安慰另一个人。
可是死亡从不代表就能将一切掩埋。死亡之时降临的疼痛,恐惧,委屈,害怕——从不是不存在的。
人类光是看到别人的死亡都会受到心理上的问题,更何况是自己面对呢?
只是,从没有人有机会知道死人对于死亡的想法而已。
时无想要试着说些什么,可是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