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监狱里就出现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文和扭着小屁股的鸭子文。因为房间太小活动不开,小吏看到过几次小孩撞墙后,干脆破例将他放了出去,每天溜达完了后再进来。
别说,也许是因为木文是小孩子的缘故,这些古古怪怪的动作看起来还挺可爱,尤其木小文有时候穿着沙红那套老虎装出去活动,在那蹦跶的样子可爱度简直点满了。
一开始,小孩的活动时间很有限,活动完就要赶紧回来,到后来能撒欢的时间越来越久,甚至于每次活动完了都还能带上一些小礼物。
或是干饼或是手绢,更绝的是不知是谁送了稻草编织的各种小动物,木白眼看着木文的收藏从蚱蜢到鸟再进化到现在的小牛,也不知道木文是勾搭上了哪位手工大佬。
论自家小孩的社交能力,木白也是很佩服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家弟弟好像变成了被整个监狱云养的幼崽,连狱卒也不例外。前两天,木文居然穿着一双全新的小虎头鞋哒哒哒回来,那鞋子就是狱卒给的。
这种诡异的一家亲的气氛还真的让木白有点叹为观止,若不是木栏杆还在那把守着,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监狱了。
其实,这主要和芒布路监狱比较和平有关。
芒布路作为滇北和四川直接接壤之地,就地理条件上算得上是边防重镇,再加上远离中央行府,本应最为混乱的。
但此处大部分地区都是土官自治区,族人犯法由土官直接处理,只有极少数的、土官无权管理的人或是干涉重大案件的人才会被送到衙门。
也就是说,除了木白这类被拉过来调查的个例外,这个监狱之前关着的基本都不是当地人,而且大部分还是□□,监狱的空置率达到了八成。
补充一句,按照元朝的司法规定,是可以以钱抵罪,但这里住的大部分是没钱的外乡人,所以,有些监狱那种塞钱请衙役照顾自家亲戚的情况在这儿基本是不会发生的。
加上之前犯人少,人手配备自然也少,人少活就多,这儿的狱卒除了巡查外还负责卫生打扫,油水少事儿多,久而久之,有路子的公务员自然都想法子调走了,留下的都是拿工资过日子的佛系派。
比如,现在负责看守和照顾他们的狱卒其实就是兼职,他们的本职工作是负责芒布路府衙安保来着,要不然木白也没有后门好走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加上木白佛经的熏陶和木文跑来跑去的治愈系小身影,久而久之,监狱内的气氛自然就更加祥和了。
眼看着气氛正好,木白于是趁着同一起来学习佛学的小吏念完经心情正平顺的时候探听过了下同他一起被抓来的那些乡亲们如今情况。
他得到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回答——大部分人经过审查后都没问题,现在和木白一样都在等待放归,但是也的确审出了几个身份存疑的人。
现在那几人已经被送去了昆明,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这些人还是要等到昆明那儿下了明确的旨意才能被释放。
“运气好的话还是能赶在过年前回去的。”小吏顿了顿,补充道,“我是指正月初一过年,不是你们罗罗族的那个年。”
云南民族多,不同的民族节日也不太一样。
木白挂靠身份的罗罗族过年是在农历的十月或者十一月,而蒙元则是和汉族一样,是把农历春节作为新年。
不同点在于汉族的春节以红色为喜庆色彩,而来自大雪山的蒙古族的吉庆颜色则是白色,所以在这儿到了正月初一的时候如果在大街上看见穿白衣的基本就是蒙古族没跑了。
虽然这么说,其实,无论是蒙古族还是罗罗族对于那个新年的叫法原来也不是过年来着。
“年”这个说法是汉族的特产,后来,这个概念随着汉族人的行动传到了各地,于是受到影响的区域便渐渐将本族有重大纪念意义的节日和过年划了等号。
这种差异早些时候也闹出过笑话,后来大家便养成了补充说明的习惯,尤其是异族之间。
虽然蒙古族的年要再晚两个月,但木白自觉还是等得起的,就是衣服的事比较为难,被带过来的时候他带上的衣裳只能应付夏秋两季,如果真的要待到冬天的话,他恐怕就得请人帮忙捎衣服来了。
虽然有些麻烦,但不管怎么说,曙光就在眼前,木白还是有些小高兴的。
然而就在木文每天的日常活动从各种蹦跶改为在叔叔爷爷(这里是男囚来着)的牢房前头挥舞起小拳头展示自己前一日所学,并且嫩嫩地邀请爷爷们和自己一起来学习阿兄教授的拳法时,小吏带来了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那个明国来的间谍被人救走了。”结束完一天的早课后,小吏捏着自己抄录的佛经犹豫好半晌后,才吞吞吐吐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木白,一并说出的还有上头的决定,“昆明那边给达鲁花赤下令说严查出入,还有……”
他顿了顿,避开了少年的目光道:“为了防止放走内应,现在牢中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而且……”
他的声音转弱,“即便是与此事无关者也都不能放。”
小吏低下头,看上去有几分内疚,在接到命令的时候小吏都想骂人了。
退一万步来说,木白这批人被抓进来的时候或许有间谍嫌疑,那时候不放人也就算了,为什么其余即将刑满的犯人也不能放。
上峰一拍脑壳下的决定,到时候面对那些暴怒的犯人的可是他们这些底层公务人员。
而且从他的角度来说,他,他也觉得木大师(是的,木小白最近已经升级成大师啦)他们挺无辜的。
虽然和他没有关系,但小吏觉得这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显得他就像是帮凶一样。
沮丧.jpg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片刻后,小少年站到了牢门边上,在念了一句佛号之后,小少年说道:“看来我们要长久相处了,既如此,除了佛经外,你想不想学些别的?”
小吏愕然抬头,对上了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当时,他觉得这双眼眸中闪烁的是满满的温柔和慈悲,并为此感动不已,但若是几年后的他再看到这少年的眼神定然会第一时间生出警惕之心来,因为这双眼睛中其实写着的就两个字——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木小白:来呀,既然有大把时光那就造作起来!
第15章
八月十五于汉族人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
自唐时起,这个日子便成为了全民节日,过了南北宋两朝,中秋节全家团聚的设定也在广大文人的诗词诵咏之下得到了公认。
寻常百姓在这日围着桌子边赏月边闲话家常的生活对天下最尊贵的那一家来说却是奢侈的,这一日照常是他们的“工作日”。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日的主角是宫里的女性,男儿郎可以各回各家爱干嘛干嘛。
国之大事在戎与祭,祭祀这件事无论在哪个王朝都是重中之重,甚至于在周礼时期祭祀还分了三六九等,日月天地只能由帝王进行祭祀,诸侯王只允许祭祀山川河流神,普通人更是只能祭拜先祖。
即便是两千余年后的现在,周王室早已作古,天下的主人也代代更迭,天地日月的祭祀依然是帝王家的专属,寻常人只能“拜”,不能“祭”。
在所有的祭祀典礼中,唯有祭月典礼是由王室最尊贵的女性执礼。
在距离芒布路千里之外的应天府内,大明王朝的女主人正在为这下半年最重要的祭祀仪式做准备。
她是朱元璋的发妻马氏,这位同样出身平凡的女子是洪武帝的贤内助,也是他最坚定的后背、最可靠的战友。
然而,自从进入洪武八年后,马皇后的身体便渐渐有些不好,为了安心静养,她将大部分的庶务交给了儿媳太子妃常氏。
常氏是开平王常遇春的长女,常遇春是洪武帝最信任的左右手之一,其英勇善战,从追随朱元璋开始,一直到四十岁北伐时积劳成疾,一生未尝败绩。
作为他的长女,常氏在幼时也经历了不少颠沛和危险,因而,虽是女儿身,但她性格坚毅果敢,小小年纪便入了马皇后的眼。待到常小姑娘刚刚及笄,这对夫妻就抢在一干人之前上了老部下的家门,硬是将姑娘定给了自家儿子。
太子朱标和常氏成婚后也颇为恩爱,两人很快就让老朱家抱上了大胖孙子,而且常氏做事利落,建国初年规矩也不多,在马皇后托付后,她也很快便对宫务上手了起来,着实让马皇后过了段饴含抱孙的轻快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洪武十一年的年末,太子妃常氏在第二次生产时伤了身体,为了不让自己的次子背负上克母之名,常氏硬生生熬了两日,这才在痛苦和疲惫中阖了眼。
太子妃殒,马皇后自然不得不重新出山。然而,不知是因为太子妃之位诱惑太大还是有心人的谋算,尽管常氏留下了皇位的正统继承人,但太子的后院还是在太子替父巡游之际接连出事,甚至牵累到了当时养在宫中的两位小皇孙身上。
见着接连受创的长子那憔悴悲伤的模样,马皇后顿时被激怒了。
这位自登上后位便以仁善慈和形象出现的皇后娘娘展现出了其非凡的手段和魄力,愤怒和悲伤反而为她逐去病痛,她以雷霆之势清扫了皇宫和皇子的后院。只是,此举虽然拔出了不少潜藏极深的钉子,但逝去的生命却终究已无法挽回。
一场大火带走了大明王朝名正言顺的两位三代继承人。虽然为了政局考虑,这个消息被掩盖了下来,但尚未完工的皇家陵园中却已经悄悄住进了两个小棺椁。
想到那两个躺在太子妃坟冢边上的无名冢,想到先后经历丧妻丧子之苦的长子那痛苦的哀嚎与悲泣,想到丈夫一夕之间染上霜色的鬓发,马皇后捏着团扇的手便不由攥紧。
披着月光,她领着诸命妇冲着月神的牌位盈盈拜下。
还不是时候,她告诉自己,这次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在告诉她——现在远未到能够松懈安心的时候。
北边的战斗、民间的残元势力、臣子间的暗潮浮动,所有的外朝都会影响到宫内的平稳。
现在的结果正是因为她的大意。
她必须撑下去,为了她的孩子,也为了这个家,她必须撑下去。
身着皇后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手持玉圭的女子在月色间面白若纸,一双眼眸却透着坚毅。
仁慈的月神啊,请原谅我出于私心向您祈求,信女想要祈求更多的时间,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守住这个家,守住她丈夫和儿子的最后一块净土。
就在宫中大乐悠扬之时,这座尚未完全竣工的大明皇宫的男主人却悄然前往了颍川侯傅友德的府邸。
这位已过耳顺之年的大明皇帝挥开内侍的搀扶,轻松跳下马车,随后步履不停,直直步入听闻通传正缓缓打开的大门之中。
他走得太急,人进入的时候颍川侯家的大门甚至还只开了一半,就连颍川侯本人都还没完全做好奉迎之礼。
朱元璋伸手将尚未完全拜倒的傅友德拉了起来,拍了拍这位心腹爱将的手,面上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他大步向前,显然对于这位臣子的府邸极其熟悉:“添锡现在怎么样?”
“吃了药,已经先睡下了。”傅友德不久前刚从北面的战场上回来,身上的杀伐之气尚未退去,然而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此刻眼眶微红,眼底更是青黑一片,疲色尽显。
朱元璋很能体谅他此刻的心情,当他看到东厢房躺在床榻之上的青年的模样时也露出了一脸不忍之色。
床榻上的青年那原本端正的眉眼此刻瘦脱了形,宛若一具骷颅,脸颊上还多了一条几乎贯穿了全脸的狰狞鞭痕,即便现在闭着眼,但青年眉宇间的褶皱却久久不松,显然,疼痛令他睡得并不安稳。
除了这些之外……朱元璋眉头一皱,快步上前轻轻掀开了床上的被褥,双目顿时怒瞠。顾及到床上的病人,他指着床上的人低呵道:“这,为何将人绑起?”
就在这条在这个季节来看过于厚重的被褥之下,床上青年的四肢被麻绳与软布牢牢固定在了床板上,动弹不得,这个姿势显然也是他睡得不安稳的原因之一。
“陛下!”一直默默侧立在旁的太医院的陈院判快步上前,拱手解释,“傅小郎受了刑,手足均有骨伤,现已重新接上。只是长骨之时痛痒难忍,为防骨头长歪,这才将人捆绑,这也是傅小郎自己的意思。”
听说是当事人的意思,洪武帝不由默然,他轻手轻脚给病人盖上了被褥,眉头却是皱得死紧。
只见他大手一点,便转身走出了这间充盈着药味的内室。被人点中的陈院判十分自觉得紧随而去。
似乎是担心惊扰病人,出了房门后洪武帝还特地多走了几步,这才极其关心地询问起了病人情况,只是他越听陈院判所言眉头皱得越紧,尤其在听说青年的脚筋曾被挑断后更是急急插言问道:“日后可会留下不良?”
“回陛下,傅小郎君应是遇见了高人救治,断了的经脉已经重新续上,臣观其现状,未来行走应是无碍。”
行走无碍,这也就是意味着日后恐怕难上战场。
明以武封爵,傅添锡又是家中幼子,得不到父荫,现在还是为了探听消息出了这事……
听到此处,朱元璋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只是面上不显,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高人?”
“回陛下。”此前一直沉默跟在朱元璋背后的青年侧跨一步,青年面色苍白,嘴唇更是不带一丝血色,在如今八月的艳阳之下却似乎是从数九寒冬之中跑出来的雪人一般,染不上半丝烟火气。
就见他微微拱手,轻声道:“臣抵昆明后得到当地一土族帮助救出傅校尉,然傅校尉彼时重伤昏迷,不得疾行,我们便在那土族的指引下去了一处土族聚集地,在那里遇到了一位当地的土医。”
“那土医以虫兽入药,使用的草药与中原亦是大不相同。臣于医理只是略知皮毛,不知其水平如何,但是傅校尉在饮下药汁后确实醒来,于是,我等多留了几日,那人给傅校尉接筋续骨,又给了我们镇痛药与金疮药,如此,我等才能赶回应天。”
“以臣之亲身体验来说,那土医的金疮药确实好用,其余的便也不知了。”
这话他说得确实有说服力,作为带领一支小队明明是去接应,结果却深入敌后将被捕的傅添锡捞了出来,又护着人一路逃过追杀离开云南的猛人,这位当初也是一身浴血,不比当时狼狈的傅添锡好到哪儿去。
但现在傅添锡还躺着,身中刀箭若干的他却已经能陪着皇帝出行了,只是亏损的气血尚未恢复,看上去比起以往更冷了几分。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分的差异也不大就是了。
陈院判用他那张看起来端肃无比又充满了医者圣心气质的老脸藏住了自己的情绪,表面上这位老者只是步伐一转,冲着青年的方向拱手作揖道:“沐勋卫,不知这金疮药可还有剩余?如是方便,可否将金疮药予微臣一观?”
一身窄袖武官常服的青年避开一步,冲他拱手还礼,回道:“陈院判这几日常驻颍川侯宅中或有不知,春前两日已将剩余的药物送到了太医院,马院使请示过陛下后已经着人分析研究了。”
话音刚落,陈院判一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看向病房的眼神更是充满了希冀,好像是希望里头的人下个瞬间就能愈合放他回太医院,好让他也加入那神奇的苗药的研制。
苗药啊!那可是最神奇的苗药啊,作为一个医生他根本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嗯?等等,人家还不定是苗族的呢,咋就给人定了是苗药的称呼?
没办法,对于地处北方的中原人来说,他们对云南的绝大部分印象都来自于走得比较远,也乐于和汉人进行文化交流的苗人。
尽管苗人这个族群的人数在云南并不是最多的,但从宋朝开始,他们就靠着最突出的行事风格、最神秘的传说、最醒目的装扮满足了中原人对南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