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伪,这张纸还是连在了木白的身份信息后的,在放置的时候绘有肖像的纸被小心地折叠成巴掌大,但也正是如此,厚度着实是有些可观。
厚也就算了,这么大一张纸还要频繁开折,很容易发脆撕裂。按照大明的规矩,户籍册若是出现破损就是无效证件,居民还得自费去重新制作,很是费时费力。
户籍这种东西还是要尽可能避免折叠为好,当了很久平民的木白重新摊开了自己的画像,取来毛笔另外抽出一张纸在上头照着描出了自己脸庞的缩小版。
重新描画出的人像不过巴掌大,而且因为着重了面部五官,小像反而更像本人一些。
“其实描着画像画要比对着人画简单得多,也更快,稍稍有些基础的人都可上手。”在画画一道上还算是个初学者的木白放下毛笔,将画作稍稍吹干些后递给了靠过来的傅友德。傅友德看了眼,又将其递给了云南布政司的执印。
云南新任行政长官是汝南侯梅思祖,此人的人生经历相当丰富,他年轻时候曾经是元军的义军领袖,后来投靠了反元势力红巾军首领刘福通,元朝丞相于是就将他的父亲杀了泄恨。
没想到没过多久,梅思祖又背叛了刘福通,投向了张士诚,然后被派去镇守淮安。没守多久,徐达就领兵前来攻打淮安,梅思祖于是又背叛了张士诚,带着手下投降了。
张士诚闻讯后自然十分愤怒,将他留在大后方的兄弟全数杀尽。
被断了后路的梅思祖于是一门心思地跟了朱元璋,并在此后多番参与征伐,虽大功劳没立多少,但苦劳却也是有的,久而久之也取得了朱元璋的信任。
洪武帝分封众臣时觉得有七个臣子虽然没有给他取得天下提供太大助力,但在当时局势没有明朗的时候主动来投,免去了他攻打之力,加上这七人在投靠后也十分卖力,战功上虽然差了点,但眼光不错,所以洪武帝大手一挥,给他们都封了侯位。
梅思祖的汝南侯爵位便是这么来的。
顺带说一句,梅思祖的爵位虽然有点水分,但是他有个十分给他长脸的好侄子——驸马都尉梅殷。
梅殷是个少见的文武全才,长得也相当英俊,在大部分都缺乏管教而散养的官二代中堪称清流,朱元璋对他有多欣赏呢,从他将自己的嫡长女宁国公主许配给了他就能看出。
在娶妻后,梅殷更是接手了山东学政的工作。能够在孔孟之乡从事文化工作,还没给老朱家丢脸,可想其文化水平。
不过比起大侄子,梅思祖就是一个传统武夫了。
但人生经历如此丰富的梅思祖能够走到今天自然也有他的成功哲学。
他瞄了眼木白那张水灵的小脸,又看了眼老上司傅友德的面部微表情,十分干脆地投了赞成票。
改成小像还能省纸呢,不过是要多找个工匠誊抄而已,这算什么难的,人力在这个时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其实这描摹的画像也可留下存档。”侯爵到底是侯爵,他还提出了一个很不错的小提议,“两两相符,亦是可预防冒名顶替的刁民。”
“汝南侯此言有理。”傅友德给他点了个赞,当下重新安排人给当地的户籍册模板打样。因改动点不大,工匠在原本的模板上稍作调整便制出了新板,当天下午木白就拿到了新改版的户籍册。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下自己的户主身份,忍了忍,没忍住,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既然登记了户籍,下一步便是要准备科考了。
傅友德看着少年撸起袖子一副奋勇向前的模样顿时有些无语,“白儿啊,你既是我的养子,自可免试入国子监。”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如果你要求学,也可去私塾。”
如今的国子监可真不是什么热门的求学地点,洪武帝多多少少有点过强的控制欲,这点在他对待国子监的态度也能看出来。
国子监是全日制寄宿学校不说,里头的学生更是要对教授百分百服从。此前,傅友德便得到家中老三传来的信件,跟他吐槽国子监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管得严也就算了,国子监祭酒宋讷之前还列了十二条禁令。请示过朱元璋后,他将这十二条禁令刻成碑文放在国子监里头,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允许学生毁辱师长和生事告讦,违反的,杖一百,发云南充军。
但问题就出在这个“毁辱师长”和“生事告讦”二字上,这两个字过于宽泛。只要让老师不高兴了,那就是毁辱;和老师吵架,或者和同学吵架了,那即是“生事告讦”。
法令没了界限就会成为谋害人的利器,宋讷便是以此作为武器在国子监内作威作福,他们家老三之前写信过来简直字字句句都是血泪,他还告诉老父亲他快要忍不住了,实在不行他就把宋讷打一顿,然后认罚过来投奔老爹。
傅友德赶紧写信连哄带骗地把儿子给劝住,还另外发了几份急信给长子让他赶紧拴住这天生反骨的,得了回信才稍安心。
他儿子想着法的要出来,没想到现在的养子居然还想要入国子监。这国子监难不成还是一堵围墙不成?墙外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木白没听明白养父的潜台词,还以为老爹是就事论事,于是认认真真地告诉养父,考试不是重点,和考生们一起干一场才是。
“就像是练武,若是不耍一下就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学文也是一样,不比一比孩儿也不知道自己的定位。”
傅友德一脸无语。
但转念一想,这大概就像是培养了一个好儿子之后忍不住会想要把他拿出去和别人家的儿子做对比一样吧?
咳咳,换算一下就可以理解了呢。
行吧,既然孩子有这个想法有这个信心,做家长的就让他去尝试一下也无妨。
不过就官途而言,木白走举荐入仕的路子必然是比走勋贵的路子更宽广。
当然,最佳的路线还是走科举,科举出来的便是天子门生,皇帝用起来自然最顺手。不过,自洪武四年后,大明便没有开科举,这是真的有些可惜了。
新上任的便宜老爹看着在帐内和沐春一起辅导弟弟念书的小少年,忽然有些明了朝中那些文臣每年都要上书请洪武帝开科举时的心情了。
……其实他们都是想要炫崽吧。
好吧,这是他小人之心了。
也不知是老傅那一腔炫娃之心通过意念传达到了天听,还是朱元璋有感而发,觉得时间确实成熟了,洪武十五年八月,洪武帝下旨重开科举。
同时下达的指令中还包含了各州府县如何配合中央政府完成科举初选的责任指示,其中便包含了人像的绘制。这个从滇南走出的绘画法又随着指示文件回到了这里,但是……
木白看着指导文件上的“木白画”一词,头上缓缓冒出了一个小问号。
“这是陛下给你的赏赐之一,”傅友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白,天下但凡用你这绘画法之人,都会记住你的名字!”
第33章
可能是因为太过羞耻的关系,那几天发生了什么在木白的大脑中都自动蒙上了一层薄纱。
等到他再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拎着包袱带着弟弟站在一匹矮脚马边上了。
而他那总体来说还挺靠谱的养父,正将他弟弟往一个背篓里放。
“来,小文,你看看能不能坐稳?”傅友德脸上挂着一脸和他那胡子拉碴的脸完全不符的慈爱。
“稳的!”木文在背篓里扭了扭屁股,嫩生生答道。他在里头摸索了下,还晃了晃脚丫子,显然极其满意这个环境。
木白凑过去一看,顿时觉得自己对背篓这个词有了全新的认识。这个藤编的背篓里除了有一个小凳子外,边上居然还装了两个小把手,可以让木小文拉着站起来。
小把手不用的时候还可以系上布条,这样木文就能被固定在座位上,在里头睡个觉也不怕撞头。
背篓的盖子也十分精巧,它居然还是个折叠式的,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只打开一半,如此既透气又能够充作遮阳板。
最过分的是,傅友德还在里面放了不少零嘴,这一袋袋的口粮甚至都让木文没地方放脚了。
木白立刻将里头的小零食掏出来检查,一看里头大量的糖片糕点顿时脸一黑,除了留下几块肉脯外全都给没收了。
顶着弟弟瞬间垮塌下来的小脸以及沮丧的小眼神,木白理直气壮道:“路上颠簸,吃得多了会犯晕。”
然后他无情拒绝了傅友德往里头放些果子的建议,这次用的理由则是吃果子手会黏糊糊的,不方便洗手的时候会不舒服。
这个理由放在别的小孩身上极为勉强,但在木文身上……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傅友德也发现了,木小文是个特别龟毛的小孩,于是,他瞬间就被说服了。
虽然没留零食给弟弟敞开吃,不过木白还是在这些养父准备的爱心零食中挑出了些糕点和腌渍品打包挂在了马鞍上,表示路上歇息时候,这些就是他们重要的口粮。至于糖果,还是算了,马上要入夏,路上一路都是大太阳,万一糖块化了那就太狼狈了。
不过最后为了安抚失落的养父,木白还是带上了一些糖块,这些糖果都放在了沐春那边。
“放在我这边,我怕经不住木文缠。”木白用眼神和小伙伴说。沐春闻言看了眼乖巧坐在背篓里的木文,冷不丁就对上了小孩黑亮亮的眼神。
和木白如出一辙的小圆眼分明就闪动着“我已经知道啦!”的意味。
想也知道,这一路上自己恐怕是得不了太平了,小伙伴这分明是将应付弟弟的差事丢给了他。不过……算了。
沐春冲着来送行的傅友德一抱拳,翻身上马。木白亦是在傅友德的帮助下将装着弟弟的背篓背起,固定好,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自己踩着马镫一个轻巧的翻身,稳稳落在了这匹矮脚马身上。
从他的动作来看,背上的负重似乎并未影响他的灵活性和重心。
这一发现令边上的几个工匠松了一口气,随即看着木白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钦佩。
用背篓装孩子这种事在滇南并不少见,滇地多山峦,山路难走,抱着走极容易失去平衡,所以当地有些地区的妇女便将孩童放在背篓里,如此也方便女人在农忙时候照顾孩子。
别看这动作看着很简单,但小孩子是会活动的。
小孩若是在背篓里也会将动静传递给大人,没经验的大人很容易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或是被带累得重心不稳以至于踉跄摔跤,每年都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
大人尚且如此,更不必提少年了。
现在背着小孩的少年看上去不过也就十来岁,而且这个背篓为了确保硬度还特地选择了特殊品种的树藤,箩筐的重量是寻常筐子的两倍有余。
如此,坐在里头的小孩是舒服了,背着的人那是真的受罪了。
不舒服也没办法,谁让他这次去芒布路是要参加考试呢,这一去还不知道要花上多久,木文作为一个小孩子,听到唯一的亲人要来个归期不定的远行自然不能接受。
小孩再懂事,这种时候也会有被抛弃的感觉,小豆丁在闻讯的那天就开始哭,哭到后面都快厥过去了。木白见状实在无奈,看实在哄不好只能应下带他一起走。
他之前想要将木文留在昆明是有理由的,此前,三路反叛,昆明到芒部沿途都算不得安稳,极有可能遇到漏网之鱼不说,道上还有各色路障坑洞。
这种陷阱针对的是疾行的骑兵还有装载辎重的马车,若是遇到了,马匹机动性强或许还能躲过,但马车就很容易陷入被动。
如此情况下,的确不方便驾驶马车出行,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弟弟,木白只能想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抱着弟弟骑马这个选项首先被排除,这动作太危险了,而且万一遇到敌袭,木文简直就是活靶子。最后,还是傅友德从本地人的带娃方式中得了灵感,令人做了个背篓将木文塞进去。
如此木文既免于颠簸,木白也可空出双手,无论是御马还是应敌都有一定的自主权。
至于用背篓不舒服什么的这已经是完全可以忽略的小问题了。
木白颠了颠弟弟,吩咐他将自己捆扎好之后冲着傅友德抱拳请辞。
傅友德退后一步,打量了下养子如今的模样。
少年皮肤黝黑,但这肤色却是衬得一双黑眸更是明亮有神。
这个年龄的孩子就像是水葱一般,一旦营养跟上了就见风长,虽然身高没有增加多少,但经过锻炼身板明显结识了不少,坐在马上的样子已经能称得上是有模有样了。
许是因为自小带着幼弟闯荡,木白身上虽有少年意气,但更多的还是与年岁不符的沉稳。不过随着习武两月有余,眉宇之间更是多了些坚毅。
已经是个好儿郎的模样了。
男人负手而立,一改方才的恋恋不舍,神色变得肃然:“该叮嘱的,为父相信你心中有数,此番也不必赘言,如今我只有两句话,一句,保重身体,第二句……”
他顿了顿,庄重道:“木白,此去,为你自己挣回一个似锦前程吧。”
木白一愣,随即展颜,抱拳顿首,一句应诺直入苍穹。
洪武十五年八月初,木白和沐春领着百名随行兵士一路向北急行。
沐春此行并非完全是为了陪伴友人,他去芒布路有着自己的任务。
此前,傅友德和沐英一起领兵镇压叛乱,后傅友德回转昆明,沐英却还留在乌撒路处置后续事宜。
镇守云南的三个猛男都觉得自己最近可能因为没有健身的缘故肌肉不太明显,导致当地人频频小看他们,所以这次不打算“以和为贵”了,真男人就该靠拳头说话。
好好说话没法沟通,那就把你打得躺到地上后再“好好说话”。
沐春此行就是被傅友德派去给沐英帮忙打辅助的。沐英再勇猛,一个人单挑三路还是有些困难,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沐春作为沐英一手教出来的儿子在这时候出场自然是再适合不过。
这一百兵士一方面是护送两个少年,另一方面也是傅友德派去支援沐英的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