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淮河水又不像是一些冬季会封冻的河流,还可以通过打气孔的方式诱鱼上浮。所以,尽管是靠水的凤阳县,在冬季能端上来的也只有一味腊鱼而已。
但到底是当地最好的酒楼,愣是开发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吃饭方式。跑堂端上的是一条放在炭火上烘烤的腊鱼,如此一边烤一边吃,可以有效避免鱼放凉后生出腥味来。
另一方面,经过温火加热,腊鱼的油脂持续挥发,空气中满是鱼肉的香味,更能勾人食欲。
不过……“这鱼的肚子好大。”哈拉提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肚子里是裹了馅?”
“先生好眼力!”侍立一边的小儿冲他举手比赞,介绍道,“我们家的腊鱼是干晒的,再炭烤难免干燥,所以,我们在它肚子里放了一个荷叶包,里头填充了糯米、豆子、肥肉等物。如此,腊鱼得了荷叶水气,荷叶得腊鱼香气,正好互相融合。”
这吃法听着就十分美味,众人纷纷探头张望,然而却无人动筷,只是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桌上的两人。
众人视线的焦点一个是罗老先生,一个是朱富贵。木白等人看的是罗老先生,而一干护卫看的却是朱富贵。
华人做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礼仪制度,餐桌上主人不动、老者不动,年轻者自然不能动筷。
同桌吃饭,虽然大家都是平辈论交,但按照礼仪习惯,应是最为年长的罗老先生先动筷后众人才开动。
但此刻不知为何,罗老先生并未动筷,老人看了眼疑惑的一双兄弟,将目光投向了随着木白兄弟坐于上菜位末席的朱富贵。
在他的注视下,青年表情未变,分散入座的其余几人的神色却严肃了起来,几个反应过度的更是已经摸上了腰上佩刀。
而他们的举动更是证明了罗老先生的猜测,他掀起眼皮,在心中哼笑两声,冲着朱富贵作揖:“贵客在前,老夫不敢先动箸。”
从云南来的年轻人们都露出了一脸茫然的表情。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啦,但是大家之前都说好了只是拼桌而已,罗老先生这么一说,怎么感觉特别生疏了。
而且用贵客这个词,总感觉怪怪的。难道是他们的汉语还没学到家的缘故?
木白左右看看,敏锐地从罗本身上嗅到了一股负面情绪,而这股负面情绪的对象正是拿着茶杯的富贵哥。
可是为什么呢?木白有些不解。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二人曾经的交集,发现两人只是打了几个照面,相处得都还算挺和谐的,怎么现在老先生敌意那么大?
一路走来,他对两人的心性人品多少有了些了解,见气氛尴尬,忙想要开口化解。哪知道他还没开口说话,青年便提筷夹下一块鱼肉,然后将它放到木白的碗里,又取了一块,放到木文碗中,最后才是自己。
朱富贵笑着说:“相逢就是有缘,老先生不必客气,大家自便即可。”
他的话说得极为客气,脸上更是一直带笑。见他如此,罗本默默举起了杯中酒,冲其一个示意,随即一饮而尽,朱富贵亦是举着茶杯遥遥相敬,气氛一时松缓了下来。
除了三个被这古怪气氛惊得瑟瑟发抖的云南人外,几个汉人都是笑容满面,甚至开始推杯换盏了。
木白没注意这份古怪,他正忙着用筷子剔除鱼刺呢。
拜芒部路北面流淌的赤水河所赐,木白兄弟小时候可没少吃鱼。
木小文就是一个小娃娃,当然不会挑鱼刺,但他非常爱吃鱼,而且还偏偏是一个个性极讲究的小孩,沙红当时要用口嚼的方法挑鱼刺被他一口拒绝,苦逼的兄长只能拿着筷子一点点给他挑。
所以,木白使用筷子挑鱼刺的功夫那是相当了得,任何伪装成鱼肉纤维的细刺都休想逃过他的眼睛。但经过特殊处理的腊鱼对他而言有些陌生,因此挑刺的时间便长了点些。
好在木文对兄长的工作非常支持,即便已经馋得口水哗哗,他依然捏着筷子,满脸期待地等着兄长送来鱼肉。
然后,他很快就等到了。“嗷呜”一口将兄长筷子上的肉肉吞下去后,木文嚼了两下,从他瞬间眯起眼享受的小模样,便可看出他对这道鱼肉有多满意。
刚吞下去,下一口鱼肉就送到嘴边了,木文吃得嘴上流油,没注意到兄长是将自己碗里的鱼肉也一并塞给他了。
但朱富贵注意到了。烤鱼不大,如今一桌转完已经分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小孩放下了筷子,显然没有再尝的意思,他便将自己碗里的鱼肉分了过去。
见小孩抬头看来,他便温和地笑道:我不是第一次来,已经尝过这鱼了,你试试。”
木白眨了眨眼,也没和他客气,欢欢喜喜地将鱼肉塞到了自己嘴里。嗷呜,油脂丰润,又带着炭烤特有的烟火气,好吃!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
他抬头看了眼小伙伴们,见几人脸上都有一点意犹未尽,便知道大家想到一块去啦!
没错!就该再来点酸木瓜汁,或者柠檬汁也可以!他的云南舌头在呼唤酸味。
和蘸水!
在座大部分人都是健谈的人,一盅温酒下肚,场子自然就热乎了,众人纷纷开启交流模式,而话题的重点便围绕在云南来的木白等人身上。
其实对于云南那地方大家也是很好奇的,而且云南还是刚刚被攻下的地方,咳咳,作为攻打方,大家对被攻打方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更别提在座的还有攻打方主将的儿子了。
“咦?阿忠哥是傅将军的儿子?”那按辈分来说他不是得叫他一声大哥吗?
见小孩面露震惊,傅忠哈哈大笑,“原来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是认出了我才对我如此亲近呢。”
“父亲之前写信回来,正是我给你上的家谱,所以我一听你的名字便知道是你们啦!正想去看看你们呢,就被小七……啊对了,按我们家排名,你俩正好是第六第七,我就唤你们小六小七了,小七一下子抱上了。”傅忠很有些得意,“这说明啥?说明我们的确是有兄弟缘分啊!”
他这句恬不知耻的话顿时引来兄弟们一阵阵的起哄,就连别桌的几个年轻兵哥也发出了嫌弃的声音,场内气氛顿时在嘲笑傅忠的过程中达到了高潮。不过也能看出,傅大哥的人缘很不错。
几个兵哥对于木白是如何认了养父这件事情非常好奇,木白于是将当时的种种乌龙挑着说了一些。
一听他和沐春曾经打过一场,一干年轻人眼睛顿时就亮了。
“好家伙,能和沐春打得有来有往,小伙子可以啊,一会儿也跟咱们练练。”几人纷纷起哄,摩拳擦掌起来。
傅忠呵呵一笑:“你们可小心点!别翻车!我阿白弟弟可是云南的武魁首。”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原先开玩笑的表情顿时严肃了几分。
如果只是和沐春对打还有放水的可能,但要过武举可是有硬性规定必须要完成的项目的,能够拿到武榜第一,只能说明这小孩的比试成绩要远高于其余的学生。
就,这么小一个小孩!?
不知道武举试题的几个兵哥交头接耳探听了一番,再看过来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惊叹和不敢置信。
见状,傅忠尤嫌不够,又轻咳一声:“还不止呢,我们家小六还是云南的文魁首,他可是文武双魁。”
在一片更大的赞叹声中,傅大哥的下巴高高扬起。
别问,问就是孩子优秀,家长骄傲。
第58章
人和人的热络可能只需要一个契机……比如现在,兵哥们一个个都热络地揽着木家兄弟,一口一个小六小七,熟稔得就像大家是从小一起长大一般。
有个娃娃脸兵哥还借着酒意举手说道:“我提议,等咱小六考武举的时候,咱们一起去给他打打气。嘿嘿,我听说这次有很多浙东的小子也都参加了科举。嘿嘿,咱就想看看那些人惊掉下巴的模样。”
木白正捧着一个烧饼啃,闻言抬起了脑袋,含含糊糊道:“浙东?”
“浙东的都不是好家伙。”娃娃脸兵哥给他擦了擦小脸,“真汉子,还得看咱们淮西的,那地方老出伪君子。”
“阿四!”边上一个兵哥忙按住了他。
娃娃脸撇了撇嘴,没继续说,反倒是乐颠颠地对木白说:“六啊,我同你说,到时候你去参考的时候呢就先躲在谁背后,假装自己是谁家的弟弟,等正式开考的时候再一展身手,保管震撼全场。”
“胡闹,你这不教坏小孩吗?”
“这怎么就教坏小孩了?”娃娃脸振振有词,“兵者,诡道也。诡道是什么?就是计策啊!你说那些人都是去参加武举的,不带个脑子怎么行?他们自己想不到家属跟不到备考区,那也怪不得旁人啊。”
“……这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哦。”
“有道理个屁!”另一个兵哥将两人一起提溜走,临走前冲着木白友好地笑了下,“小六啊,你别听他们的,要比咱就正正当当比。你本来年岁就小,容易让人说闲话,再玩什么谋算反而落了下乘,到时候赢了还要被人寻着话柄,得不偿失。”
木白点点头,冲他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我知,我会堂堂正正地击败他们的!”
一丁点大的小孩认认真真放狠话的模样简直可爱死了。兵哥犹豫了下,随手丢开一个挣扎不断的手下,然后摸了摸木小白的脑袋,带着被萌到的表情飘开了。
莫名其妙得了个摸头杀的木小白:算了算了,第一次见面,忍了忍了。
“对了,你们方才说打赌来着。”朱标不动声色地将两个小孩往身边扒拉了下,问道,“是打了什么赌?”
“呃……”木白表情微微僵硬。
朝中有人的木白在离开云南之前已经被科普过了大明的官员配置。
在皇帝爪牙面前说他和小伙伴一起给洪武帝老家,钦定的中都凤阳挑刺?木白还想看到明年的太阳。
然而,木白还是失策了,他虽然保持了沉默,但却没能捂住对大明诸事相当陌生的小伙伴的嘴。
好不容易听懂一句汉话的哈拉提立即大咧咧道:“我们一起在找凤阳的缺点,找得多的人赢。”
这话出口的瞬间,窗上的玻璃似乎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一阵冷风带走了室内的热乎气,室温骤降。
“怎,怎么了?”一时间无论是觥筹交错还是推杯换盏都停了下来,气氛冷得太快,就连神经粗大的哈拉提都觉察到了不对。人高马大的壮汉撑了一会,身形渐小,最后缩在了位置上用土话悄悄问身侧捂脸的阿土:“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这还用问吗?
当着锦衣卫的面说自己比赛找凤阳的缺点,那不是就等于指着和尚骂秃驴吗?都是疯狂拉仇恨的事儿。
木白心里的小人开始疯狂捶打方才的失言的自己,哈拉提还没搞清楚大明的官员制度,如今的情况当然不是他的错,反而是自己,如果之前没有提议打赌这件事情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
话是他提的,事情也是他闹起来的,这一群锦衣卫也是因为他的原因坐到这儿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木白都不能保持沉默。
没事,木白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反正他年纪小,大不了他就再改一次计划,反正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隔壁的岛屿很有些本钱,要是当真翻车的话,他就出个海重新开始。
正待木小白吸气准备破釜沉舟之际,却见视线的焦点——朱富贵青年沉吟片刻后忽然换了个更认真的姿势,竟是一脸真诚地说道:“怪不得人总说旁观者清,诸位远道而来,于凤阳于大明都是旁观的目光,还请不要在意,尽情畅所欲言。我承诺,今日之言,出了这儿不会传到另一个人的耳中。”
朱标目光扫视了桌上人一眼,又看向了跟随自己而来身份复杂的诸多护卫,意有所指道:“你们来参加科考,目的也是为了要做官,而要做官,最重要的便是需要一双能够看到优缺点的眼睛,以我之见,你们此举极佳。”
木白小小松了口气,明白这是他的新朋友在帮忙了,但他还是不敢将朱富贵的“畅所欲言”当真。
小伙伴虽然将此事定性为了【云南来的外来群众在观察融入大明】的中性事件,但木白听说大明官场可复杂,即使大家都是锦衣卫,也难保中间有谁和他富贵哥不对付,到时候去打点小报告什么的,他岂不是就连累了朱富贵?
正当木白想找个话题将这一篇章翻页时,却见木小文油乎乎的小爪子举了起来。
小孩子还没有太多复杂的思想,也不知道成人世界有多少口是心非,一听自己喜欢的富贵哥哥说可以随便说,他立刻表现欲极强地举起了小手。
在感觉到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后,从不怯场的木文立刻脆生生道:“阿兄说,凤阳这儿的人过得都不太开心。”
“哦?那你阿兄有没有说他们为什么不开心呀?”朱富贵看了眼瞬间紧张到头发都要竖起来的长子,故意逗他。
没想到木文倒是字正腔圆地将这个问题答了上来:“阿兄说,因为他们获得的和付出的并不对等,而这份不对等的原因是因为这儿的人太多了,所以大家都不开心。”
化名朱富贵的大明太子闻言微微挑眉,还要再追问,木白却伸出手将弟弟抱到了小凳子上。顿了顿后,眼看着避无可避的小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将话茬接了下来:“我与小文精力、脚力俱是有限,采访者多为普通的平民百姓,可能有些偏颇。”
听他这么一说,朱标反倒是露出了一抹笑容,他给小孩倒了杯茶,放到他面前,随后敛袖抬手,收起往日的慈爱纵容,而是以一种平等的姿态看向了这个少年:“一地利弊就在这平民百姓的一举一动之间,若是去问那王侯权贵,还能有几句真话?你但说无妨。”
木白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小伙伴真是看得透彻,随后舔了舔下唇,道:“自洪武初年,迁入凤阳者不下30万户,迁入者一律免三年赋税,后因朝廷大修宫室,发劳役,又免租三年,期间还有因灾免税、举国大赦等等,因此,此地百姓,自洪武初年之间至今断断续续免租了六年以上。”
“而理论来说,经过六年免税得以休养生息的农户,应当已经顺利落籍,并且开枝散叶,但事实并非如此。”
“此前,我们共询问了农户四十三,商户二十一,其中,在凤阳生子一人者不过三十六户,生子二人及以上者,不过十一户。”
这个数字过于赤裸裸,众人纷纷露出了讶色。木白从袖中掏出几张泛黄的纸张——这是在路上采买的廉价纸张,未经漂白,但是相当经济实惠,用起来也不心疼。而在这些简陋的纸张上,他之前已经用略显凌乱的笔迹写下了共六十四户凤阳居民的大致生平,以及几张归纳总结后的数据图。
木白将纸张放在桌案上,神情凝肃地说出了结论:“也就是说,当地的民众在迁移之后,有意识地进行了避孕,他们并不愿意在此落地生根,抽枝发芽。”
“我和弟弟出于好奇,便询问了他们缘由。”可能是木家兄弟都是男孩,还都看上去模样机灵,是不少女性最喜欢的模样,他俩问话的时候几乎没有被拒绝过,他们也因此得到了比较可靠的数据。
木白说:“凤阳人有意识避孕的主要原因是,他们认为生子会大大降低他们的生活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