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儿,快起来,来看沈二哥哥给你做了个什么东西。”木白见小孩陷入纠结,忙出声打断他的自我怀疑。沈二帮木小文做的是一个微缩型的洗澡加热器,“你看,只要把它放在你那缸里头,水就能自己变热,你那猪婆龙就不用放在灶台上一直加热啦!”
看着小孩欢天喜地地将养着扬子鳄的小缸从室外的灶台搬到了室内,并且找了个他最喜欢的地方安置,木白正要向沈二道谢,却见人摆了摆手,“别谢,这是歉礼。”
“前些天我在烧水洗澡前突然内急,加了点柴火进灶膛就冲去了茅厕,然后,咳咳,我忘了把它拿开。”沈二摸了下鼻子,尴尬道,“如果不是你们之前换的这个陶缸比较耐热的话,这条扬子鳄估计就熟了吧。”
这句话太有联想力了,木白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如果木小文跑去看心爱的小宠物结果看到了一锅鳄鱼汤的场景,那可真是童年阴影级别的大事件啊。
还好之前因为铁锅有烧饭的需求被腾了出来,这样算下来这条猪婆龙已经逃过了两次死劫了,以后一定是一条有前途的鳄。
不过当夜大家在聊天时候说到这事的时候,木白才得知,其实这条叫猪猪的鳄鱼可不只逃过了两次死劫。
一群大老爷们做事情永远别指望他们足够精细,尤其这一群人还是来自五湖四海,彼此间没有多大默契的那种。
光是忘记被端下来放在灶台上煮,这条扬子鳄就经历了好多次,此外被投喂各种奇怪的东西也就算了,还有一些小动物因为猪婆龙所在的水缸里头的水温热,于是凑过来喝水什么的,如此种种加在一起就很恐怖了。
要知道,幼年扬子鳄也是在很多动物的食谱上啊。所以,猪猪现在还活着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木白不由在心里为它鞠了一把同情泪。
“这家伙其实是猫吧?”一学子伸手戳了戳沉在水底的小鳄鱼吐槽说,“这都不止九条命了。”
“其实,我觉得它已经不是过去的那条猪婆龙了,没准已经修炼成精了哦。”另一个学子低语,“不如赶紧趁着它还没登仙拜拜?”
“……”木白张大嘴,看着他们居然真的打算拿香摆祭坛赶忙阻止。见几人露出的遗憾神色,木白不得不说……他常常因为不够沙雕而感觉和这些学子格格不入。
最后阻挡无力的木小白只能捂着脸,和温柔微笑的蹇瑢以及蹙眉但无意阻止的王绅一起看着这些人捧起扬子鳄进行了一番充满迷信色彩的活动。
呃,虽然他自己的存在其实才是这里最大的不科学,但是木白还是要吐槽一句,人类真的……
啧啧啧。
就在罐子里的猪婆龙渐渐不那么需要炭火加热的时候,位于秦淮河南岸的香杉书舍迎来了一批穿官服的工作人员。
这些人是礼部派来采集考生身材数据的。应届考生通过会试之后,紧接着便要参加殿试,殿试两日后就要穿着公服参加传胪大典,所以,大家的衣服都得提前做好。
当然,这么短的时间肯定来不及做真正的量身定制,这种所谓的定制其实就是采集一个大概的身材数据,不至于让考生们穿了失体面而已。公服宽大,除了木白这样特别矮的亦或者比较圆润的需要特别定制,一般来说大家都能将就穿着同一个尺寸的。
似乎是为了照顾年纪小的木白,被派来测量他身材数据的衣匠学徒模样长得相当不错,一量一比划间都专业味十足,两人甚至还简单聊了几句。
这位学徒看到探着脑袋好奇张望的木文时也十分和善,甚至还招来了小孩边给他整理衣服边教了木白几手该怎么给孩子搭配衣裳。见木文的衣服有些许不合身,他还当场拿出了针线帮忙改了下针脚。
别说,到底术业有专攻,木白看着人不过是一挑一勾又缝了几针,但木小文整个人看着就精神了不少。
“小孩体热,容易出汗,蚕丝柔软不错,但它一旦出汗后便有些寒凉,内层穿白棉布对孩子最好。”这学徒还和木白分享起了养娃技巧,“尤其是松江府的乌泥泾布,那儿是黄婆的故乡,织法与外地迥然,可以织出不亚于蚕丝细软的布匹,很适合做小孩内衣。”
木白眼睛顿时一亮,不过听到其后的一句“价格昂贵”又暗了下来。
见状,学徒笑了下:“无妨的,现陛下已推广棉花种植,吾听闻沿松江府上海县华亭县一带多地均已种上了棉花,如此不用多久这种布料的价格便会下降。”
“说不定啊,你弟弟还没有长成前,郎君便可以合适的价格买到此物了呢。”
木白却是一愣:“您是说……松江府一带现在都种了棉花?”
在水稻主产区的江浙一带种植经济作物?木白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大明粮产如此之丰吗?”
事实正是如此,如今的大明当真可堪一句“粮草充足”。
朱元璋在建国初年便借鉴学习唐朝的府兵制以及西汉的屯田制,开创出了全新的“军户军屯制”,也就是著名的卫所制度。
这种制度说起来原理相当简单,就是官兵们有事打仗没事种田。
建国初年,地广人稀随便种,加上军人又有比较好的耕种器具,自身力气大不说还有工具马、工具驴,开垦荒地的劲头可谓十足,如此一来,军屯所得的粮食竟然相当可观。
朱元璋还将兵哥的户口和土地做了关联,在多劳多得的促动下,兵哥们耕种起来别提有多卖力,军屯的收入也年年增加。
这份收入才是朱元璋在战时都能动不动就比划着免税减租的底气。
加上后来的“开中制”吸引了不少商人在边关买地种田,促进了“商屯”的发展,大明的粮食之丰甚至一度到了边关将领摆着手表示仓库堆不下的程度。
如此说出去简直能让历史上大半的边疆守将羡慕到哭的场景,的确发生在如今的大明。
所以,现在的大明是当真可以奢侈到鼓励民众用自家田地种植经济作物的程度。
当然,除了财大气粗加上有品牌产品优势的松江一地外,大部分还有余力的民众还是选择在自家地盘上种植粮食,然后另外在荒地或者亩产不高的田地里种植棉花以补贴家用,但即便如此江浙一带的棉花种植量亦是相当可观。
从朱元璋登基至今不过一十六年,大明的棉花产量以及棉纺技术的推广速度,已渐渐有了后世衣被天下的雏形。
第73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木白说话有助于增加满足感,此后这位学徒又和木白兄弟嘀咕了好半天,甚至就连哪家店能够买到更廉价但质量很过关的布料,哪家店全是广告效应实际上布料根本不行等信息都分享给了他们。
要知道,这可是商业机密啊!
木白后来将信将疑地带着弟弟去了对方强推的店铺,结果真的买到了连木小文都非常喜欢的物美价廉的布料,扯出来的里衣既透气又保暖,还不容易缩水,舒服极了。
这布料唯一的缺点就是颜色有些暗沉,据说是因为原材料是没有漂洗过的棉花,但这没关系啊,没漂洗过的更健康。
木白当下又买了好几匹分享给了小伙伴们,小伙伴们用了都说好。
其实,他最想送的是他们还在云南的先生师兄他们,在云南,这样的棉布可是极其昂贵的。云南当地主要是以木棉为主,木棉的纤维短,保暖性远不如草棉不说还更粗糙,保暖性其实也还好,云南虽然温差大,但极冷的时间也不长,不过粗糙这点的确是致命伤。
“可惜云南那块地方不适合种植棉花。”在布庄晃了几圈,靠着自己那张脸探听了不少消息的木白遗憾地自言自语道,“云南日照虽够,但太凉快了,棉花适合种在更南边的地方。”
“暖和的也不行呢,我们那儿也曾经也有人来推广过种植此物。”沈二恰巧走过,听到这句话后凑过来坐到他边上,“只是连续种了两年都失败了。这东西在收获时候不能碰水,但琼州岛多雨,它的收获季偏偏是我们那雨水最多的时候,农人调整了好几次下种时间都没用,最后就放弃了。”
作为一个曾经和体质以及命运搏斗过,因此生生啃下过好几册农业书籍的理论达人木白发出了遗憾的叹息声。
这就是农业的一个悲哀之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有些地方明明自然环境的合适度达到了十之八九,但偏偏就是那相差的一二分,就能让结果变得完全不尽如人意。
这种情况和那种自然环境达到满分,但因为种植者自己的体质问题而无法得到大圆满的结局比起来,也不知道谁更倒霉一些。
木白:= =
“其实,要说到适合种植的话,还是南边那些国家更得天独厚一点。”比起地处内陆的众人来说,生长于琼州府的沈二对周边国家的情况反而要更了解一些。
正好溜达过来的他不由得感慨道:“无论是天竺国还是真腊都很适合种植棉花,而且在他们那儿棉花非常廉价,如果我们能从他们那儿直接采买,就算加上运输的费用估计也不会很贵。”
“但我们没什么可以和他们换的,他们也不缺米粮,对瓷器也没有太多兴趣。”
众人齐齐沉默,沈二喃喃自语:“听说天竺、真腊、暹罗那些地方的土地肥到撒把种子不用管就能长的程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路过的一个广东学子也坐到了他们身边,分享自己的听闻:“的确是真的,我的祖父当年……就是前元的时候,曾经做过船员,他去过爪哇和暹罗,回来时候就曾经说过这个。他说,那儿的农民在春耕后就可以不用管庄稼,直接等着秋天收获就行了,所以他们那儿念佛的人特别多。”
搞宗教信仰这东西其实是非常耗费时间的,毕竟无论是以巩固信仰为目的的各种仪式法会,还是给信众发福利的祈福仪式,或者是以宗教为缘由的各种大型节日,都要消耗信众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更不必提一些宗教还鼓励信众为其奉献手工制品乃至于雕塑、神像,信众们只有在解决了自己吃饭问题之后才有余力来发展艺术审美、研究手工艺,当然,这得排除掉那些虔诚到脑子不太清楚的信众。
家人饿个半死,自己却顶着个咕咕直叫的肚子千里迢迢去拜神的也不是没有,不过这种人木白若是遇上了都会建议他别拜了,遇到这种不靠谱爹妈的孩子才是应该去拜拜才对。
当然,这类民众的生活水平也不至于太好,生活条件极为优异的情况下,人的信仰也是发展不起来的,毕竟宗教这个东西出现的主要作用和噱头就是消泯痛苦。
除了生老病死外,大部分富人的苦楚比之穷人必然是少得多。虽然富人也是宗教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劳苦大众才是宗教的基石。
而南亚的不少国家都是处于这种状态。
他们所在位置靠近赤道,日照丰富,气候环境极其优越——北部有喜马拉雅山脉挡住南下的寒冷空气,南部有来自海洋上的湿热气流带来降水,绝大部分地区都是雨热同期。作为亩产最高的农作物,水稻最喜欢这样的生长环境。
所以,在那里,水稻不需要太多的照顾,当真是春天撒把种子都能自己长成。
不过,正因为大部分南亚地区的农民都生活在不用太努力就能吃饱的环境中,也塑造了当地人相对不太积极的生活态度,这也为宗教的崛起提供了天然的养分。
“那里的人过得再差也不至于饿死,所以也不会被逼到绝路去想着反抗一把,又因为种姓制度的存在,所有人的未来从出生开始就决定了,所以,他们也没有拼搏一把的想法。于是,大多数人就将精力放到了宗教上头,也懒得管地里的产出,整体国家氛围都相当……”
青年思考了下,找了个自认比较合适的形容词:“颓靡。”
“信仰和管不管地里产出有什么关系?”一个学子听着有些莫名其妙,问道,“我们老家念佛的人也很多,也没见他们不管地里啊。”
“不一样的!”广东学子摇摇头,“我们这儿真正虔诚信佛的人其实不太多,大部分都是可信可不信,容易轻信,也容易动摇,甚至转投别的教派,而他们那儿的人……”
他想了下,找了个比喻:“这我也是听说啊,就他们那里的有些家族会主动送家里的男丁去寺庙做僧侣,还会定期捐赠家中财产的一大半给寺庙,我们这里没人能做到这样吧?”
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有些不能理解这种情况,“家中男儿为僧,那,那后代岂不是越来越少?”
广东学子耸了耸肩:“我也就是听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该没有人会这么傻吧?”“不,说不定是真的。”话题开头后就一直默不作声的木白忽然出声,“这难道不是个很不错的办法吗?”
见众人齐齐看来,他将手上的书本放到边上,忽然换了个话题:“如今的北元朝廷在草原上已经分崩离析,距离彻底解体应当也不远了,你们都是要入朝为官的,可曾想过如何对付这些四散的北元残余?”
学子们都有些莫名,不解话题怎么转到了这方面。而且如今国家的政策就是将北元朝廷打成碎片,如果他们当真成了分散开的部落,岂不正中朝廷的下怀,有何处理的必要?
“当真没有必要吗?”木白微微偏头,一双乌黑的眸子定定看着他们,眸光中流淌过的光芒明亮刺目,“你们比我念过更多的史书,应当知道北方的游牧渔猎民族的特性吧?散,为边关百姓之灾,合,则为举国之患。无论他们是单一部族还是一国之联合,都是我们的巨大麻烦,不是吗?”
“小白师弟,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是消灭他们这件事的确是做不到。”蹇瑢恰在这时从室内走出,他将手中的热水分给众人,随即在木白身侧的垫子上正坐而下。
青年身着宽大的月白色襕衫,宽大的袖子一动一静之间如同伏翼的蝶般落在他的膝头,整个人看起来如同随时可以泼墨作画的古意君子一般,和在他面前随意盘膝而坐的木白形成鲜明对比。
木白也跟着拿起一杯热水捏在掌心,他的目光追随着蹇瑢的动作。后者冲他微微勾唇,江南地带那正羞怯展露的春色仿佛映在了他的眼眸中一般,一派温柔。
但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杀意十足:“此前中原王朝鼎盛之时,亦是有不少次派兵北上清缴,但近千年以来,若说效果最为显著的那次便也只有汉初霍去病封狼居胥,在那之后北部胡部被打残了近百余年。”
“但也只有百余年。”边上的学子补充道,“游牧部族有水草便可生存,且他们无论男女老幼皆可为战,故而一旦中原王朝露出颓势,他们便会虎视眈眈,欲择机而噬。而且他们的逃窜速度快,又对当地熟悉,我们要是派兵追击反倒是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还很可能一无所获,着实不太合算。”
“其实我们边军也很能打。”另一个学子对这方面比较有研究,他补充道,“别看我们的战报伐敌数常常只有几十、几百,实则是我们的计功绩要以首级为证,但北部游牧有规定,只要能带回兵士的完整尸首,那亡者的财产、女人都归带着尸身回来的人,所以他们抢尸体抢得比边关的兵士还要积极。”
“对了,说到这点,北方的那些蛮人毫无伦理道德可言,近亲乱伦极为常见,当真淫乱不堪。”
“所以他们孩子生得快啊,哪怕女人不多,就是能生。”
众人一番嘀咕后,都发现身边的小伙伴们对于北边的人居然都有些了解,顿时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明初尚武之风极盛,和后世的文武对立不同,如今的大部分学子并不会觉得武官粗鄙不堪,反倒是极为钦佩北驱外敌的一应武将。
毕竟在大部分大明人眼中,洪武帝所率领的军队都是赶走外族的民族英雄。当然,这主要也是和大明的军队出战通常不会加重百姓负担有关。
既不要自己出钱,又动不动就能听到自家大军的捷报,多好的事啊!听着捷报想象之前那些不可一世的北元老爷如今屁滚尿流的模样,都能下好几碗饭。
自家国家的军队那么争气,只要脑袋不出问题的都不可能不喜欢吧?
在这种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自然也是极有血性且极其自信的,加上如今大明边关未平,即便是他们这些文官预备役也相当关心领兵作战之事。
众人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各自知晓的北方战况,气氛一时极其热烈。木白没再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一边呼着热水一边听他们说话。直到有人发现他很久没发言扭头试图将他拉入聊天群的时候,木白才开了口:
“我长于云南,那儿的元军亦是极其信奉佛教尤其是密宗教派的,只是兵士们对佛教教义的了解并不深,现在他们又被赶去了北部草原,日后可以想见,他们会离【真理】的源头越来越远,这难道不是一个遗憾吗?”少年轻声道。
他手中把玩着已经喝完的茶水杯,一双乌眸在漫天雪色中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般静静流淌:“既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帮助他们补习一番如今的佛学界的流行趋势呢?”
众人皆是愕然。那位分享了不少小故事的广东学子手一抖,将茶杯摔落在了垫子上,随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惊叹一声:“妙啊!”
“若是能够引导北元民众修习汉地佛法,或者像是现在南边那些国家一样,鼓励家中男丁出家为僧,那么游牧的人会越来越少!”
生不生娃,生多少娃,其实不是由女人的数目决定的,而是由男人。
只要男人们都将夜间活动的精力放在研习佛法上,哪怕北边游牧的女人再多也没有用啊!
“而且,修习佛法也可降低其争斗性。”一个青年直接蹦了起来,“我几乎未曾听闻南方的那些国家有打仗,一定是佛法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