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或许也没有那么糟糕,可能真的就是为了简化流程。”发现这一端倪的落榜考生勉强笑了下,“也,也就是渎职,我那次看到的就是地方官员在根据户部的账册誊抄……”
“但谁也没办法证明户部手中的账册就是正确的,如果户部内有人在数字上动了手脚,在计量上又少写一笔,还得到当地认可,那么其中的差额便会入了这官员的口袋。”
木白垂下了眼帘:“税务之事,若是当地算错,便当回去纠正了重算。若是户部算错,也当据理力争。现在这种在账簿上先落印再誊抄的法子,便是默认户部就是正确的,唯户部马首是瞻。”
“如果要这么简单的话,还不如每年由户部提前算完缴纳税额,再将之下发到地方,然后由地方直接送来呢。”木白摇了摇头,叹道,“这绝不会是个例。偷懒之心是会传染的,就算当地掌印不愿意,来回跑的吏员也会想办法说服,或是自己偷盖。”
经历过长途奔波的木白太清楚这些吏员心中的想法了,大明的官吏出差可不像现代那般轻松,甚至于还有差旅费和补贴。
这些人来往各地都极为艰苦,交通工具也只有驿站的马匹。至于补贴?这本来就是你的本职工作,招聘你进来就是干这个的,怎么可能会发补贴,最多就是地方官员私人多给些口粮钱,保证其路上能吃些热乎的。
来的时候还好,他们要押送税粮,走得不至于太快,但如果重新誊抄的话可就得赶在死线之前来回,这么长途跋涉地跑一次,远一点的地方那真是连屁股都要颠成四瓣。
在这一前提下,只要有一个人提出敲空印的想法,旁的吏员一定会得到启发。
“如果只是渎职倒还罢了,若是户部当真有人查出贪腐——”后面的话木白没有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渎职在洪武帝这儿就已经过不去了,如果户部真的有贪污情况,那么所有的官吏都是帮凶,以洪武帝的脾气,他绝不会玩“法不责众”那一套。
作为从战场上走来,将大明从一片荒芜中一点一滴搭建起来的大明皇帝,他绝对有重新推翻那些腐朽的地基再建一次的底气。
餐桌上的众人俱是一阵沉默,只觉得此刻周身仿佛已经萦绕上了挥散不去的血腥气。
在来吃这顿饭之前,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是如今这种情况,此刻只能纷纷将眼神投向木白:“木……皇孙殿下。”
“按以前的称呼就行。”木白摆摆手,“我们是同学,要说上下级什么的,等在官场上遇见了再说吧。”
众人闻言不由笑了出来,他们中大部分已经踏入了官场,但是以木白的年龄和情况,他要正式走进奉天殿起码得十几乃至于几十年之后。
自古以来只有太子参政的,可没太孙参政的道理。说不定等大家遇见的时候,他们都要成老油条了。
想到这一点,沈二更加内疚了,小皇孙还没参政呢,现在他们把这些事告诉他,总感觉会有点犯忌讳:“要不,要不您就当做没听到这回事?这事我们自己查,老六不是进的刑部嘛,到时候我们悄悄递给他。”
“这事你们不能查。”木白将特地要来的白水一口一口喝下去,喝完了之后抬头道,“你们谁也别沾手这事。”
“为啥?”众人都有些不解,“那不管了吗?”
“不是不管,而是你们不能管。”一直在一旁沉默围观的阿初出声道,“如果此事属实,不少官员都要落马。陛下处置他们之后,其后辈、学生、子女的仇恨就全都要落在爆出这件事的人身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这么多人盯着你们,想不出事都难。”木白给了小伙伴一个赞赏的眼神,阿初到底是部族的少主,在政治嗅觉上那真是一等一的。
“这事交给我!”
见众人看过来的眼神都透露着【你可以吗?你也就是皇孙,万一被官员盯上岂不是也会糟糕】的讯息,木白摆摆手:“我不行不是还有爹吗?而且这事最好谁都别沾手,如果可以的话,让我爷爷自己发现然后亲自去查才最好。”
“对了,你知道还有哪些省份没有入京的吗?抄一份给我。”木白对那落榜考生道,“以后你行事要谨慎些,不要露出任何端倪,更不要去打探什么,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沈二,你多注意着他一点,别让人折在里头。”木白又细细叮嘱道,“这事同户部关联不大,你在户部只要不刻意去打探便问题不大。切记,做好自己本分,莫要去涉险。”
至于要怎么让洪武帝自己发现……木白此刻还真没有思路。
这种事的严重性对方心里肯定清楚,除非亲眼撞到誊抄现场,或者拿到他们只敲了印章的空账本,否则还真不容易暴露。
回去得想个好办法才行。
这一顿饭吃得大家都心事重重。好在酒席过半,借着酒劲,大家又聊起了工作上碰到的一些趣事,加上木白也刻意扔出了几个八卦故事,场面才重新热闹起来。
散场时候,木白表示自己要悄悄先走:“我是偷溜出来的,得低调些。”
众人顿时表情就僵硬了,纷纷伸出手想要制止小皇孙冒险,并且一个个表示要送他到皇宫门口。
木白都无语了。
你们都送我到宫门口了,那我还溜什么啊?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曾经偷溜出宫了吗?那下次还能好好出来吗?
我这次出来特地没带木小文,要是被弟弟知道他有办法偷溜出宫,以后哪还有太平日子能过。
“放心!”木白抄起一直放在边上的一个小布包,冲众人比了下大拇指,“我们之前一起过了那么久不也没出事,而且我的能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虽然这么说,木白还是非常谨慎的,他身上衣着非常朴素,上到发带下到鞋子都是一副平民打扮,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有钱人的气息,距离去讨饭也只有一线之隔。
看到他这一身打扮,小伙伴们纷纷点赞,表示不愧是有生活经验的,这着装真是太低调了。
除了这个年龄的小朋友一个人走在街上不太正常外,没有别的雷点。
木白一摆手,表示他这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然后捧起了自己的道具——一篮子木文的鸭妈妈们产出的鸭蛋。
他一出酒楼的门,就开始吆喝着卖鸭蛋了。
木白一边卖鸭蛋一边往宫城的方向走,声音姿态都格外自然,就连和顾客讨价还价时候的模样都和普通小贩一个样。
囧!
楼上张望的小伙伴们不由自主地给这位过于接地气的小皇孙比了个大大且充满无语的赞。
而跟在小皇孙身后悄然保护的护卫们也都露出了无语之色。
是的,其实木小白也不是真的溜出来的。如果他这样一个小孩都能轻松出入皇城的话,那么大明皇宫的安保就必须要升级了。
大明皇宫的四面城墙足有十米,墙上还有守卫,想要用普通方法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门口的金吾卫和巡逻官兵也绝无死角,而且如今的护卫官兵可都是战场下来的兵士,警惕性和武力值都没的说。
至于钻下水道……哎,不过是出宫玩,不至于不至于,这种小事,直接去找老爹就好。
于是,木白接到小伙伴们的聚餐邀请后就去缠了老父亲,他爹没法子,就给了他一块可供出入的腰牌。
至于扮作普通人,哎呀,这不是增加出行乐趣吗,最近事务繁忙,木小白也是需要释放释放工作压力的。
他现在前进的目的地是宫外他老爹布置的一个私宅,也是他爹备好的一个安全房,里面有好多可以用来伪装的器具,不得不说老父亲真的是准备得挺齐全!
木白之前将自己的衣裳放在了里头,换了身上这套伪装,现在自是要再过去换回来。
不过此刻他的心情可不像出门时候那般欢脱。
木白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要怎么“无意间”将账簿的事情告诉洪武帝,但没走几步他就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周围的气息似乎一下子驳杂了起来。
木白抬头,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下四周,发现身边的护卫数量似乎突然增加了。
他不由生出几分警惕,看向了洪武帝派给自己的护卫队长,见后者表情也有些茫然。再一看,好家伙,那些乔装的护卫比他还能装。
一个个都穿上了小贩的衣服,卖糖人的、卖布的、卖炒米的……咳咳,干啥的都有,面上表情和动作姿态都格外自然,比起跟着他的这些人,伪装能力明显高了不止一个等级啊。
居然还有卖梅菜烧饼的!看那架势竟是还很熟练!
木白眼前一亮,随即摸出了几个铜板,在“小贩”无语的眼神中买了一个烧饼。
咬一口下去,哇,喷香!
这“小贩”明显就很舍得放盐,而烧饼这种味道寡淡的东西就是要咸咸的才好吃。梅菜的香味特殊,很开胃,饼子揉得筋道,又舍得用炭,烤得酥脆,口感味觉堪称一步到胃,必须点赞。
别说,中午出了那档子特别消减胃口的事后,大家的饭量都下降了不少,之前不觉得,走了这么些路后,木白感觉刚才吃下去的东西都消化得差不多了。
还在成长期的木小白不准备为难自己,他将方才卖鸭蛋得的钱全部掏了出来,放到了餐车上:“手艺不错,再给我来两个。”
然后,木白就捧着一个饼子在原地啃呀啃,一边等烤烧饼一边在街上四处搜寻看看又是哪个人来“微服私访”了。
应该不是他爹吧?他爹在他走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动静,就是表情有些微妙。难道是他某个小叔?不对,小姑也有可能啊。他小姑姑们其实也都挺彪悍的。
木白的眼睛从周围人身上一一扫过去,摆摊卖莲蓬的、抱着布匹走来走去的、坐在门沿下头乞讨的、拎着草帽草鞋兜售的……
等等,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那个在门沿下头拿了个破碗乞讨的,不就是他爷爷吗?!!
作者有话要说:宫里打工的太子殿下:叹气.jpg
第104章
是什么缘分,让他在溜出家门玩耍的时候遇到了同样溜出来玩的爷爷?
这大概就是伟大的祖孙情吧。
不得不说洪武帝此时的伪装十分到位,同样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他现如今的模样可谓是毫无破绽。
无论是破烂的衣裳、足足能露出四个脚趾的破鞋、满脸刮不干净的胡子,还是那很符合人设的破口粗瓷碗,都让人看不出半分破绽。
最重要的是,就连坐姿,他爷爷也是完全仿照了老乞丐的那种“放荡不羁”式坐法,两腿一盘,时不时抖抖脚,嘴里还叼着一根茅草,一个大大咧咧混吃等死的老乞丐无疑了。
如果一定要说异常,那大概就是那破破烂烂遮阳帽下头的眼神一点都不像混吃等死的老乞丐那么麻木,反倒是带着几分捉摸不定的微光。
当然,这是在观察力出众又对老人十分了解的木白看来,如果是外人的话,估计压根就不会注意一个老乞丐。
或许是木白边啃烧饼边观察的姿态太过醒目,一个穿着朴素挑着柴薪的年轻农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嘿,小童,你这鸭蛋怎么卖啊?”
木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发射性地答道:“三文一个,今天刚摸的,可新鲜啦,您拿回去煮着吃或是腌咸蛋都很合适。”
农人似乎是思考了下,“有些贵咧,十文钱四个卖不卖?”
闻言,木白立刻进入了战争状态,他先是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这农人,然后摆出一副【天哪,我的鸭蛋这么好,居然还有人还价】的姿态,开始据理力争。
“这太便宜了,不好卖的。郎君,我们家的鸭子都是吃活鱼活虾长大的,平日里还会吃些谷子蔬菜,它们每天都会被我的小叔们赶着下水运动,所以个个身强体壮。”
似乎是觉得这样说不太有说服力,小孩当即拿起了一颗鹅蛋摊在掌心给人展示起来:“您看,这蛋壳的颜色是不是特别青绿,这是‘青果’啊,三文钱一枚已经很便宜啦。”
“您再听听这蛋壳的声音——”他轻轻在这农人耳畔敲了两下蛋壳,低声蛊惑道,“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闷?”
农人犹豫了下,点了点头,这声音的确是挺闷的,但这又说明什么?
“说明蛋壳厚啊!”木白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您想,鸭蛋是什么,是孕育小鸭子的摇篮,小鸭子在成长的时候多容易遇到困难啊,这时候一个坚硬的外壳是不是很能保护它?小鸭子住得多有安全感呐!就像咱们,要让你选的话,你会选土房还是砖房?那肯定得选砖房是不是?”
“所以说,壳硬的蛋一定营养好,而且我们家的鸭蛋能有这么硬的壳反过来也说明我们家鸭子吃得好啊。”
这倒是实话,御花园里的鹅子和鸭子们吃的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寻常人家的鸭子哪有机会拿粮食当主食,把各种昆虫、小鱼小虾当副食。
为了养大这群鸭子,小皇子们可是亲自披挂上阵,硬是将大明御花园各个角落藏得好好的昆虫们都给祸害了一遍又一遍。
作为鸭妈妈们,这些蛋的主人们自然也分到了不少好处,不是木白吹,他们家的鸭蛋做出来的咸蛋确实好吃,个个都是红心沙瓤还有流油。
见这农人似乎还十分犹豫,木白都要怒了,他卖点鸭蛋容易吗?为什么这人就不能像他买东西时候一样爽快呢?
他绝对不能打折卖,这是尊严!看来是要逼他使出绝招了啊!
木白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一息、两息、三息,小孩圆滚滚的眼中慢慢沁出了些许水汽,泪眼朦胧的木小白开始哽咽:“小白不能降价的,小白的爹爹在努力工作,一年都没有几天能够歇息的,小白的叔叔们都在边疆打坏人,小白的爷爷在路边乞讨补贴家用,鸭鸭生蛋也好努力的,呜呜——”
“啊啊啊你别哭啊!”年轻的农人见状有些手忙脚乱,他一边安抚木白一边左右张望,生怕被人误会了。
发现边上人都递来了若有若无的关注目光,年轻的农人顿时背后有些冒冷汗,赶紧掏出了十个铜板:“我买三个,多出的一文钱给你,我不要了。”
“您真是个好人!”木白眼中的水汽瞬间消失,他摸出了三颗放在表层的鸭蛋塞到对方手里(小知识:在卖鸭蛋的时候,最上头的最不新鲜哟!),还附赠了一串吉祥话:“您这么好的人,在未来一定能福寿绵延、家庭和睦、步步高升的。”
“啊,谢谢……”农人反射性地回了一句,但随即意识到不对,他就是个种地的,为什么要步步高升?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面前这个刚刚赚了他十文钱的小朋友拿着烧饼提着鸡蛋篮子,哒哒哒跑到了街边那个佛系乞讨的老人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将手里头还没吃的烧饼递到了老人嘴边:“爷爷,吃烧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