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又遥遥补充了句:“别担心,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已经逐渐远去的身影脚下一歪,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恢复正常后不知道是不是木白的错觉,他感觉那人似乎整个人都褪色了……
“哎,所以说人和人之间还是多几分信任比较好,这种就属于典型的自己吓自己。”木白趁机教育弟弟:“宽心才比较快乐,总是患得患失自己是会把自己吓出病来的。”
木小白的两个弟弟乖乖点头,均表示受教。
洪武帝没有去看那边大孙子教育弟弟们的场面,他正捏着木白送上的信息整理细细品读,渐渐的,他的胡子翘了起来。
“要说这些当官的人……一个个脑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大明的开国皇帝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这一动作带着几分疲惫又有几分无奈,还有几分不解:“是朕杀的人还不够多吗?是法令还不够严?还是监管审查还不够。”
他喃喃自语:“这贪官……怎么就是杀不干净呢?这一个个都是咱们的国之栋梁,有不少都是跟着咱开口骂过贪官的。现在怎么就变这样了呢?”
“应该是杀得还不够吧……是还不够怕……咱们的刑罚还是太轻了。”他一点点攒起手指,眉宇间染上狠厉:“行,既然他们这么要求,那朕就满足他们。”
“是抄家,还是灭族,夷三族,五族,剥皮填草五马分尸朕都满足他们。”随着他的话语,天边的残阳似乎也染上了带着不详之气的血色,自天边慢慢在应天府的天空中弥散开来。
这朵浓艳的火烧云仿佛是已经感应到了即将翻腾而起血气的秃鹫一般,提前来到了京城的上空。
动物远比人类敏感,当人类还兴致勃勃抬头观望天气之时,林中的飞鸟已经被惊出,它们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一圈,试图寻找一个可以安全的落脚之处。
但他们找不到。
在鸟类的眼中,这片京城已经被肃杀之气侵染,此刻的祥和和温馨宛若是水中镜一般,只要一个人伸手一碰,就会立刻化为糜粉。
木白看了眼外头鸟群和动物们的慌乱恐慌的场景,作为一个沐浴着杀气长大的器妖,他自然也感应到了洪武帝身上蓬勃而起的杀意。
帝王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作为人间帝王,当洪武帝动了杀念之时,天地亦是会为之变色。
他思考了下后,伸手捏住了洪武帝的手指,说:“阿爷,英儿之前问您讨要的可以派往云南的先生,是不是这次可以有了?”
朱元璋微微挑眉,停顿片刻后,他有些意味不明得看着大孙子:“英儿要让他们去云南做先生?你难道不怕大贪官教出来一群小贪官吗?”
“爷爷,英儿始终认为贪欲和教育没有关系,而是信念。贪官是教不出来的,就像一个真正勇猛的将士也不可能是在学堂上教会的一样。”木白握住他的手,目光专注而真诚:“贪官之所以变成贪官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而是他们没有了追随正义的信念。”
“所以,爷爷您看,如果那些学生们看到做官贪婪的代价是自中央被打入地方,岂不是更有教育意义?”
“你还是太小了。”洪武帝叹息一声,他感受着手心里孙子的小手的重量,只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教导长子的那些岁月。他的孙子往日里活泼得像只猴子,又调皮又能搞事,但看来,骨子里还是随了他的父亲,还是太善良了。
他教育自己单纯的孙子:“那些贪官只会心存侥幸,觉得这是运气不好的结果,若是运气好那便是青云直上腰缠万贯,最后成为大毒瘤。”
“但他们终究会被发现。”木白并不退让:“就像这次一样,其实人群中一直都有很多眼睛在看着他们,只要这些眼睛在,他们逃得过初一,却没办法逃过十五。”
洪武帝定定看着他的孙子,片刻后,他略有所悟道:“你是要为他们求情?”
“不是求情。”木白摇头:“是将他们废物利用,爷爷,这次的事件中不可能所有人都是贪官,如果其中有哪些确实不知情,完全是被蒙蔽的笨蛋,你把他们派去云南好不好?”
洪武帝微微蹙眉,木白见状吸了口气,学着木文平日里的样子,拉着爷爷的手开始摇晃起来,“爷爷啊~人口才是社会的第一生产力啊,咔擦一刀,除了给花草树木多提供了些肥料,别的一点用都没有。”
“这些人活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粮食动物,现在直接就死了那岂不是很可惜?不如让他们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教书育人行业之中。”
木白两眼闪着星星,拽着他爷爷的手也在努力晃呀晃,竭尽全力得要给自己的第二老家谋福利:“填充云南就是个好办法。云南的无知儿童需要他们来拯救,云南的人口和劳动力也需要他们出力啊!”
“而且爷爷,您想啊,对付这种人,咔擦一刀多便宜他们啊,一刀下去就不疼了,对付这些贪官,就该抄没他们的全部财产,然后让他们去创造财富,一直到将欠国家的都还清楚才可以停止,没还清楚前就吃糠咽菜,男人下地种田女人种桑养蚕才对!”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当然,是在云南,否则怎么叫惩罚咧!?”
“让没那么严重罪责的人到云南去吧,爷爷啊~~~”
朱元璋定定看着抱着自己胳膊努力翻动嘴皮子的大孙子片刻,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摸了摸孙子的脑袋瓜:“这样,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爷爷就给你一次机会。”
“此前,你同爷爷提议过与北地开展贸易,去买他们的矿产,你将此事写成奏折,然后想法子说服朝臣,只要他们认可了此事,朕就只诛大恶,其余的人都给你送去云南。”
大恶而不是首恶?那不是还是少了不少人?而且他对于说服朝臣答应和北方做贸易这件事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执念,木白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说:“爷爷,能换一个吗?英儿去试着说服他们和南洋的商人做贸易怎么样?”
洪武帝一脸深沉得看着他,“既然你诚心如此,那就加上它做选答题吧。”
一个大大的问号出现在了木白的脑袋上,爷爷,您哪只眼睛看出他有这个诚心的?
他明明是想要换个命题,不是想要增加一道题。
“对了,”洪武帝沉吟道:“我记得你此前说过,要开展一个新学科以矫正思想……不如顺便将其也……”
他的话没说完,怀中的大孙子立刻松开了他的手,捂着耳朵撒腿狂奔,小孩倔强的背影仿佛是书写了:“我听不见”四个大字!
只要我跑得足够快,家庭作业就跟不上我!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木白撒丫子冲回了大明皇宫,然后他直直冲着春和宫赶去。
按照木小白对他爷爷的了解,他觉得爷爷一定还有后手,就像是每个给学生发寒假作业的老师一定会撕掉后面的答案一样,木白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赶在答案被撕掉之前先将其抄录一边。
没错!有事找爸爸才是每个小朋友行事的正确准则。
木小白靠谱的老父亲和他的想象一样,此刻正在春和宫勤勤恳恳得做社畜。
而他的面前,还坐着一个似乎正在与太子交谈的老叟,老叟并没有穿官服,可能是太子老爹找来出参考答案的老儒。
洪武帝在此前发现儒生并不代表会治国之后就撤掉了春夏秋冬四官的官职,而这些老儒后来都到了东宫来上班,太子不需要他们出主意,但偶尔会把人叫来听听他们说儒。
对于一名光荣的社畜来说,这就算是工作之余的休闲时间啦。
木白跨国春和宫高高的门槛,像是一块高速飞行的小粘胶一样也不顾自己满身风霜就沾到了他老爹的怀里。
“爹爹,你可要为英儿做主呀!爷爷他可可怕了,居然让英儿这个十岁的小朋友去写策论,还是两篇,天哪,居然有两篇哦!英儿怎么写得完嘛!”
“爹,您可一定要帮我啊!”将一整套仿照木文小朋友撒泼打滚又乖巧式的撒娇词说完之后,木白一把抱住了他爹的大腿,小脸枕在他爹强壮有力的大腿上,用圆眼睛眨呀得试图用可爱光线迷晕他老爹,好让太子殿下忘记他的儿子可是在科举考试中过五关斩六将杀出来的。
木白卖萌的光波对上的是他爹微微闪烁的眼神。
他们家斯文睿智又英俊漂亮的太子殿下伸出了自己养尊处优的手,将儿子的小脸往边上一拧,口中若无其事道:“英儿啊,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木白对上的正是他们家先生古井无波的一双眼。
王袆此前一直将茶盏举在手中,见学生看过来的圆眼睛猛然间瞪大,遂轻柔得将以青花纹绘制的“小童玩闹”盏轻轻放在了桌案上。
茶盏接触木桌案是的“格哒”一声宛若惊雷,木白立刻抖了抖风尘仆仆的衣裳,拍掉袖子袍子上的灰尘,又将抱住他爹的手臂收回,在地上乱蹬的脚丫子放好,最后,他乖乖得坐下了。
两腿屈起,脚背平铺于地,臀部压在脚踝上,正是最正式的大礼而坐。
前一刻还幼稚得令人怀疑其心理年龄的小皇孙向众人展露了作为大明国第二皇位继承人那大气、优雅、又不失乖巧可爱的气魄。
“皇孙殿下。”王袆冲着弟子微微点头,对学生的这幅姿态并没有半分意外,只是笑着道:“今日臣在街上闲逛之时,听到了一惊世之言。”
“有一小童与他的祖父说,他的先生教授他的是【知史而后勇】臣捉摸了下,觉得也有些道理,只是说来惭愧,臣学了一辈子学问,当真不曾听过这句话,不知是哪位大儒所写?臣也好去拜见一番。”
木小白顿时汗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木白!危!
是什么让气冲冲冲出去的太子殿下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发现家里的神兽的驯兽师来啦!
知道了儿子要赶作业的太子殿下:情不自禁得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第108章
“凄凄复戚戚,小白写策论,不闻落笔声,惟闻白叹息,问白何所思,问白何所忆。小白无所思,小白无所忆。吾昨观星辰,小孩写策论,容易长不高……哎哟!”
木白眨着狗狗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一手执笔快速抄写,另一只手正款款收回的先生。委屈.jpg
那么久没有见面的先生,怎么对小白这么凶捏?
“快些写,别撒娇,都多大人了?”王袆摸了摸学生的小脑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你不想知道先生一路过来的经历吗?快些写完,先生告诉你。”
木白的小脑袋挪呀挪,挪到了先生的大腿上好让自己被撸起来更舒服。等先生缩回手之后,小孩又探出脑袋来看他桌案上摆着的文书,那模样就像只充满了好奇又毫无防备的土拨鼠。
然后他便惊奇地发现,王袆在手上拿着的,居然是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校对的一册《公羊传》。
东宫的藏书库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昔日明灭元之时,收缴了一大批前元的奇珍异宝。这些东西按照战争的潜规则,自然是全部进了大明皇帝的私库。
大明的洪武帝是过过苦日子的,一般少年贫穷者一朝得势会对物欲极其看重,但洪武帝并非如此。
在他的心中有比那些宝物更珍贵的东西,因此,在将一部分东西分给老兄弟和心爱的儿子后,大部分的珍藏都被他塞到了自己的府库里头吃灰了。
作为洪武帝最疼爱的儿子,皇太子朱标自然在这次分果果行动中分到了不少好东西,其中数量最多的便是各种藏书。
可以说,从前元宫廷里搜集来的大部分藏书都进了太子的藏书房。
这些书不少是前宋皇室的藏品,不乏孤本独本,因为元朝廷对汉人文化的抵触和排斥,这些书籍几乎都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经历了一百年基本都已虫蛀风化。
因此,东宫的书院特地招募了一批人专门负责对这些书进行整修,实在修不了的就抄录校正后重新刊印。
这些成品均被作为母本放入文渊阁和古今经籍库,若是有多余的则会送去翰林院和国子监。
总之,对于如今的大明来说,东宫图书馆基本上就可以算得上是如今大明的知识文化中心,而那枚敲在书扉的东宫印章,基本就等同于是质量保证了。
之前,装作是锦衣卫的太子朱标就给儿子拿来了一套市面上已经找不到完整版,足有几十本的后蜀石经拓本,这就是珍品中的珍品,其原版就连木白都舍不得翻动,平日里看的都是自己的抄录版。
而现在,他的抄录版以及香杉书舍的小伙伴们的抄录校正版就放在宿舍旧址之内供来往学子参考。据别的小伙伴说,就因为有那几套书镇宅,他们的书舍内来往生源就没断过。
由此也可一窥当今学子们对于念书的热情。在这个时代,知识是最宝贵的东西,而正确的知识对于寻常人来说其获取难度更是不亚于沙里淘金。
在回到应天府,并且被安排迁出坤宁宫住到春和宫后,木白的大量时间都花在了东宫藏书里头,王先生手上拿的《公羊传》就是他的劳动成果之一。
这册《公羊传》上有北宋时期名臣欧阳修的阅读笔记,欧阳修本身才学过人,在史学上更是成就非凡,其还参与过唐史和五代史的编纂,又是一国之宰,在历史上的见解和大历史观都堪称经典。
哪怕不论学术,单看文正公的一手妙字就能算是绝佳的收藏品,欧阳修受颜真卿影响颇深,加上个人的风格,其字体中实刚劲,风骨极佳。
其实,木小白本来是打算校对完之后让人送回云南给他先生当教材哒,没想到先生现在自己过来了,而且还看到了他自己写的批注。
咳咳,对于木白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他的毛笔字已经算得上是写得相当不错,这主要仰赖于他的手腕力量较为出色,字体比较稳健。但是写字风格这种东西没有长时间的练习是形成不了的,木小白的字单独放着还算能入眼,但和王袆的字放在一起,那就明显能看出差距了。
同样都是正楷小字,王老先生愣是可以在飘逸优雅之余,写出行云游走般的风骨。
“先生的字又好看了好多呀!”木白的眼睛亮闪闪的,崇拜之意就写在了脸上,不过很快,他的表情就转为担忧。
木白看了眼先生的手腕,忧心道:“我不在的时候,先生是不是又彻夜练字了?手腕痛不痛,要不要热敷一下?”
“才写了这么点字,哪里这般娇气了。”王袆笑出声来,不过在学生的坚持之中,他还是将笔暂且搁下,“既如此,我便稍稍歇息,正好听听你这些日子来的经历。”
老先生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有些感慨道:“老夫入京不过几日,便听到了你不少的传说啊,皇长孙殿下。”
听到这个有些生疏的称呼,木白顿时露出一脸沮丧之色。王老先生又淡淡道:“臣听闻殿下的文试考了二甲,而武举却得了一甲?”
木白,木白的背后汗毛顿时全数炸开,他开始结结巴巴扯一些诸如自己是预防万一啊,先生教得很好只是他比较笨,来考试的文科生都贼强,但武科生都很弱这类的借口。
最后,见学生急得脑袋上的头毛都耷拉了下来,老先生才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能以稚龄同天下有才之士拼搏至此,殿下很优秀,臣为殿下感到骄傲。”
咦?居然被夸了!
好,好开心!!
见学生小脸微红,一脸的快乐,王袆侧首看了眼殿中伺候的宦官,想了下,道:“在殿下未来之时,太子殿下曾与臣一番恳谈,其中便是说到了他故意让殿下参加了科举一事,以臣对殿下的了解……关于此事,殿下心中应当也是有些许芥蒂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