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历史]衣被天下 第114章

  看到此处觉得荒谬,那儿觉得不妥,这儿那儿幼稚,一入眼,字字句句均有鄙陋之处。

  所以,当年刚刚登上帝位的洪武帝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他看书看到《孟子》的民本思想后非常愤怒,尤其是那句著名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更是戳了老朱的脊梁骨。

  这句在现代人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话语在封建时代却是对王权十足十的挑衅,孟老夫子那简直是指着皇帝说:“你的重要性不如老百姓,是有了百姓才有你,你得搞清楚自己的定位。”

  这谁受得了?

  他辛辛苦苦从刀山火海、尸山血海里闯出来,赶走蛮夷,重复华夏荣光,可不是为了做人民公仆二等公民的。

  于是,朱元璋立刻大张旗鼓地将孟子从孔庙的祭祀台撤了下来,废除其“亚圣”的封号,并且亲自着墨修改孟子的学说,将那些民本思想全数删除,此外,他还命令天下学子背诵由他修改过的《孟子》学说。

  这件事发生在洪武三年,曾经也闹得相当轰轰烈烈。而等到洪武帝的大孙子拿起第一册 课本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孟子》还有这样的故事。

  因为就在那十年间,有无数的读书人、书商和官员为了自己心中的“真理”,明着暗着将被洪武帝校对过的《孟子(改)》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内,因此,《孟子(改)》到底还是没有流传出去。

  当然,这也是因为洪武帝做了几年皇帝后思想更成熟,他渐渐想明白了自己当年做的事多傻,然后就默许了这样的状况。

  皇帝嘛,面子大过天,就算知道自己之前做得不对,也不会认错的。后来,朝中一个臣子闹着要为孟子翻案,洪武帝也就顺势借着这股东风将孟子像重新放回了孔庙,此事也就算了了,但让他出言废除自己编纂的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最多,最多也就是当不知情的大孙子校对完儒家十三经并且将之刊印分发的时候不发言而已。

  洪武帝装傻,当然没有愣头青跑出来对小皇孙说:哎,你爷爷之前改过孟子啊!殿下你发出去的是原版的嘿!

  那不是愣头青,那是傻子,在宫斗剧里活不过人物介绍的那种。所以,这个历史典故木白完全不知道,也因此他还真不能理解为什么当爷爷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满朝文武的表情都是一片空白。

  不过,大臣们的表情再空白也没用,洪武帝天生一身反骨,你不让我做的我要做,你说我做不到的我也要做。于是,这位大明皇帝钦点了一干文臣、翰林,热热闹闹地开启了洪武朝第一次书籍整理。

  洪武帝大手一挥,表示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最好的,他打算收集民间散佚的孤本重新抄录整理,编一套史无前例的文献大成。

  事实上,当他在大朝会上说出自己的决定时,有九成九的官员都请他“三思”。

  皇室有三大耗钱项目:打仗、造宫殿,还有一个就是修书了。

  别看修书动静很小,看起来也颇为简单,就是将书册抄录一遍,最多也就是改个错别字再思考一下选这篇还是那篇。事实上,这项活动耗时耗力得很,一些隐形成本叠加上去,那可不是一点两点耗钱。

  旁的不说,就拿如今放在文渊阁里头的《元史》来说吧,当年它的编纂名单可谓是星光熠熠——左丞相李善长为监修,名满天下的江东二儒宋濂、王袆为总裁,靠着两位儒生的人脉,明朝廷请来隐于山林之中的十六名隐士,并学子无数,在元本就有汗青记载的情况下都用了一百八十余天才仓促整理完毕。

  因为编纂得仓促,加上缺乏彼时北逃的顺帝资料,洪武帝又派人去民间收集资讯,一年后重新开局,这次只顺帝纪加之礼仪、食货志,便用了一百四十余天。

  也就是说,在洪武三年,大明朝廷办公效率最高、历史资料最全、国家最支持的情况下,编纂一册史书就用了近一年的时间。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两位总裁几乎是被耽误在了这件事情里面,他们以及辅助帮忙的翰林所要承担的工作全都被移交给了旁人。要知道大明的朝廷编制人数本就是社畜级别,那一年,那些被抽调了工作人员的部门简直都忙疯了,所有人都像陀螺一样连轴转,转到人都要晕过去啦!

  那一年,大明官员官二代的出生率为史上最低便是明证!

  现在又来一次,还是要编纂上下四千年级别的全书,那不是要人命吗?编纂这玩意,以大明如今的国力,将书从民间收集过来就得花个一两年。考虑到书籍大多是民间私印,搜录、版本比对再矫正又得耗费一两年,再誊抄刻印校对,没个八九年打不下来。

  八九年啊!按大明如今的平均寿命,那都是人生的四分之一啦!

  抗议,必须抗议!

  反对,坚决反对!

  陛下,咱们知道您现在有钱,户部尚书那张春光灿烂的脸已经告诉了我们这个事,但有钱咱也不能这么花啊!

  奉天殿内顿时如水入油锅一般,炸开了。

第130章

  修书不光官员遭殃,要去民间搜集书册,寻找库藏和珍藏,还要抄录送入京,对地方官员来说也是业绩压力,而且这事多扰民啊,多不符合我大明的核心价值观啊!

  这是木白自踏足朝堂以来遇到的最大一次反对声浪。

  武官事不关己,文官引经据典激情输出,字字句句都花团锦簇,背后就是一个中心思想——陛下,好大喜功要不得!

  “你们以为朕是想要文治武功一把抓,给自己留个身后美名吗?”奉天殿前坐在丹陛之上的帝王身着皮弁服,红裳大氅,整个人在应天府的冰天雪地中宛如一团烈火般炽热,他眉峰紧锁,目光如炬,字字句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胡虏南下百年,我汉家文化为其践踏,十不存一,就算是则一成的留存也错漏百出,满是弊病,这样的书若是流传下去,其害处远比这一百年更大。”

  “朕想了很久,也纳闷了很久。朕三翻四次地劝你们不要贪,用尽一切办法让你们不要贪,劝了、骂了、罚了、砍了,都没有太大的效果。朕的孙儿说,这可能是教育上出了点问题,朕觉得也有点道理……”

  “刷”的一下,身着皮弁服、举着玉圭、站在丹陛之下第一阶梯的小皇孙身上顿时落下了数十道目光。

  被看得后背发毛的木白一脸懵逼,只觉人在上班,天降大锅,这感觉可真是奇妙极了。

  他缓缓抬头看向站在台上的爷爷和父亲。然而,他的两个家人有志一同地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不愧是亲父子,那风吹云淡的模样,那轻飘飘的眼神,就连角度都是一样的!

  两个老朱家的人均是面色沉稳,内心平静,堪称不动如山。

  作为一个从小被老父亲借题发挥过很多次的皇储,太子殿下表示已经习惯了,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儿子也得习惯这个老朱家的传承。

  在现代搞明星的得有人设,当皇帝其实也有,而朱元璋的人设就是杀伐果断的耿直BOY。

  在老朱之前,几乎每个皇帝都要给自己的出生增添一点神奇色彩,这点从最后一个由血源贵族创立的秦王朝覆灭后,到大明王朝之前就没变换过。

  那些个皇帝不是老妈梦到了龙,就是出生时候有异象,反正个个都似乎从出生就带上了与众不同的BUFF。

  有些王朝的皇帝明明是用各种不光彩手段抢了皇位的,也要给自己的出生添上一点异象,也不想想在当时那个社会,谁家贵公子出生时候如果真的有这些有的没的,是怎么在前任皇帝的猜忌中安全长大的。

  到了后来,有些皇帝可能也觉得这套路有点假,于是改了风格,转为和前朝的王公贵族文豪大拿扯关系,仿佛没有个曾经高贵的血统,就师出无名坐不稳皇位一般。

  朱元璋刚登基时,便有臣子询问要不要扯个宋朝的大文学家朱熹后人的身份,反正这种大旗他们拉了,朱熹的后人也会接上,大家又都是姓朱,还不用改姓,这大旗不拉白不拉。

  谁知当年的洪武帝却大手一挥,直接将这个还不错的建议一票否决,他当年的一席话,更是被刻在了碑文之上,供大明臣子、子嗣牢记。

  “我本淮右布衣,泥腿子出生,放过牛、讨过饭,做过和尚,也进过叛军。咱家祖宗五代都是农民,能有今日,无非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登上了这九五之尊。”

  “朕之出生,早在当年北上讨虏之时便写在了檄文之上。檄文一发,响应者众。那些人是冲着朕的身世来的吗?不是,他们是冲着与我一同的理想,是冲着驱逐蛮夷、恢复中华而来。”

  “血缘、身份、祖宗荣耀,那都是已经入土之人的东西,眼睛总是盯着过去,哪来的未来?”

  彼时,一边等着烤栗子一边和孙儿们讲古的帝王冷嗤一声,真情实感地传授自己往日险些被坑的宝贵经验:“你们别看那些个文人瞅着是替咱想法子,实际上一个个心眼可多,他们啊,就是想要给咱立个祖宗,到时候再翻出点朱熹那老匹夫写的书,再名正言顺地用那祖宗之言来制约朕。”

  “到时候朕心里头再不甘愿,也只能因为这祖宗规矩,捏着鼻子顺了他们的意。就这些文人翻嘴皮子的本事,那老匹夫写的书,一句话都能搞出十来个解释,没准还是互相矛盾的。几次三番的,到底是他们做皇帝还是朕做皇帝?对这些文臣,就得警惕。”嘴上给小辈们吐槽,手上却不停,在听到火堆中栗子的爆裂声时,洪武帝立刻拿起烧火钳子将烤栗子从炭灰中扒拉出来。

  顺带着,他又给孙子们传授了一个生活小经验:“听到爆裂声就说明栗子炸壳了,这时候得赶紧把它弄出来,否则碳灰会进壳,栗子吃起来就是苦的。但是也别立刻拿出来,可以再稍微煨一下,这样更香。”

  几个闻到味道已经在频频咽口水的小皇子小皇孙们顿时一脸认真地点头,也不知道他们听进去的是洪武帝的帝王之学还是烤栗子经验。

  洪武帝也不计较崽子们的想法,人到暮年,他在孩子们面前更多的是扮演一个慈祥的长辈,不再像年轻时动不动就扬鞭揍儿,十足十的虎爸形象。

  而就在这时,只见洪武帝身手如电,这位大明的第一掌舵人极其矫健地一伸一拦一搂,将嗅到栗子香味一张狗脸就要往火堆里钻的大狗压在了身下。宝刀未老的洪武帝将大白狗压平后靠着,继续正儿八经地和皇孙们DISS起了大明朝的文官集团以及他老人家曾经在文官们身上吃过的亏。

  作为一个耿直帝以及奋斗在反文臣行列第一线的帝王,洪武帝的执政风格可想而知。

  常言道,失败的帝王各有各的缺点,但成功的帝王则都是相近的优点,比如最为常见、对皇帝要求最低的就是礼贤下士、善于纳谏。几乎每个有名的皇帝都能找出一长串礼贤下士的实例,顺带还能扒拉出几个青史留名的谏臣。

  但洪武帝不一样。

  作为一个从社会最底层走出来的帝王,作为一个从一人一马走到千军万马皇袍加身的大明皇帝,在洪武帝的整个崛起过程中,大部分的决策都是他自己定下的,江山也是他自己打下来的,治理也是他一人扛了这么多年,他足够聪明、足够敏锐、足够清醒也足够有经验,所以很少给文官团体劝谏的机会。

  在朱元璋这儿绝不会有人敢和他说“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如果有人敢这么同他说,老朱绝对掀桌,呃,不对,掀桌不够,还要怒踹两脚,表示朕就是要和百姓一起治天下。

  正因为洪武帝的崛起与门阀无关,与士族无也没多大干系,他这个皇位才坐的格外安稳也格外有底气。

  所以,文臣这种存在在洪武帝这儿就是实实在在的“打工人”。

  至于什么士大夫,迄今为止,所有给咱添堵的都是士大夫,不干人事的也都是士大夫,你们这些人爱干就好好干,不肯好好干就赶紧滚,咱不差你一个。

  这是只有朱元璋才有的底气。

  这江山一路走过王与诸侯共治天下,穿过王与士族共治,越过王与士大夫共治,到了洪武帝这儿才终于真正成为了王治天下。

  但朱元璋内心也很清楚,如今这个局面是因为他还在,皇位传递个三四代之后,长于深宫之中没多大见识的后代皇帝迟早也会重新走回朝政被士大夫把持的老路。

  所以,他早早就废除了丞相制度,又命令所有的皇子在成年之前都必须回老家下基层生活一段时间,也注意培养孩子文武并重,还亲自捉刀写下了多册书籍,就是怕后代失去了亲民之心。

  而同时,对于那些文臣团体,他重拳出击,粉碎每一个他们可能借机壮大的机会,并且给予他们足够的威慑,因此,洪武帝的每次粉墨登场,都伴随着腥风血雨和人头落地。

  当然,在达到这一目的过程中难免会有被无辜牵连者,譬如宋濂一家。

  宋濂的长孙牵涉入胡惟庸案,按律,宋濂一家都在株连的范畴。朱元璋并不想杀了这个曾为王朝呕心沥血的得用之人,但他又不能朝令夕改,擅自开这个先例。

  于是,太子就出场了。

  仁善的太子百般求情,给足了台阶,洪武帝屡次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此举一方面救下了不少被殃及的得用臣子,另一方面也树立了太子仁善的形象。

  同时,太子的存在也是文臣们的定海神针,饱受洪武帝摩擦的文臣们看着太子的时候,内心总会不由自主涌出一点盼头——等太子登基了就好了!

  于是,在这根美味的“胡萝卜”的激励之下,文臣们熬了一年又一年。尤其是这些年洪武帝放了不少权给太子,朝政的治理和管理比之洪武初年都要宽松不少,更是给了臣子们无尽的希望。

  是的,太子老爹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个工具人,而现在,木小白也成了工具人。

  还有谁能比出场就艳惊四座,在这些年辅助父亲执政的过程中也花样百出的皇太孙更适合被拿出来给百官提建议的呢?

  老爹想要找由头,自然要儿子出力,儿子的人设不适合,那就孙子上。

  做了那么久的工具人,现在有儿子来分担压力,太子殿下也是很开心的= =

  和孙子控诉的目光交汇后,洪武帝淡定地给了孙子一个【崽,你长大了,该面对狂风暴雨和啰嗦了】的眼神,随后继续道:“朕的皇孙在民间走了一趟,发现民间学说中就连圣人学说也均是错漏百出,读书人拿的书都是错版,这意味着什么?这就像是砌墙时候最底下的砖头放歪了,底砖歪了,这墙还能依靠?拿着这些错误书籍走向仕途的栋梁,还能撑得住这个大明?”

  说到这儿,老人的声音低了几分,带上了几分痛心:“这一切持续了多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朕管不了,但朕可以决定这从什么时候结束。朕这次修书,修的不是这几个字,而是我们的根基,是天下黎民的心,是未来的百年千年!”

  “朕听闻,以往的王朝修书后会将书籍放在库房里藏着,这修书和不修有什么区别?朕决议,修书完成后将校正后的书籍全数印刷,发行天下。”

  “只是若要将所有书册颁至天下,以朝廷之力难免力有不逮且轻重不一,如此反而可惜,故而朕决议召集天下书局,择佳者委以重任,将一部分任务交由民间,此事便由太孙负责吧。”

  “英儿,你可得给朕选出最好的书社哦。”刚刚给孙子丢了个锅的爷爷立刻又发了一堆糖,深谙教娃心理学的洪武帝冲着站在第一排的大孙子挤挤眼,满脸都是【爷爷给了你出去玩的机会,要好好谢谢爷爷哦】!

  感觉背后的目光瞬间更加炽热的木小白深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后冲着他爷爷躬身应下了这个棘手的任务。

  然后,散朝后,小皇孙就被臣子们给围上了。

  这些前一刻还在极力反对洪武帝搞图书整理的臣子们很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他们围在小皇孙身边好奇询问选择书商有没有什么标准,并且激情又含蓄地为他们寻常买书的书社投了内部票。

  然后,这群文化人就开始了内部BATTLE,并且开启了内部攻讦模式。

  这个说「你那书社有连页」,那个说「你推的书社我买到过错字」,这个回「连页自己裁开不就好了,又不是决定性问题」,那个嚷「你买精装版就不会有问题了,你干啥去买廉价版本」,于是这个又回「精装版是收藏的,普通版才是学习的,学习的底子错了还收藏个毛」。

  不过说了几句话,这群文臣就自己争论了起来。

  木白吸了口气,露出了一个十分得体的笑容,“既然大家意见不一,那就招标吧。”

  作者有话要说:洪武帝(甩出一个太子鱼饵):朕脾气不好,但是朕的儿子脾气好啊。

  苦逼的文臣们:嗷!!我们又可以了!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啊!

  洪武帝(甩出一个太孙鱼饵):我儿子脾气好,但我孙子会搞事啊。

  刚有些伐开心的年轻的文武官员:嗷嗷嗷,这个我们可以!反正我们年轻,看得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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