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虽然这样说,木白也很清楚已经无法再给地方官施加压力了,而且如果真的让地方官员着力于此的话,出于人的劣根性,只可能是雷声大雨点小,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所以他准备调动一群尚有一腔热血之人。
“国子监的监生便是未来的父母官。”木白认真道,“提前适应一下工作环境和工作领域也不错,就当是从实践中学习了。”
“而且孙儿也觉得,国子监教授的科目有些局限了。”木白瞄了眼自家祖父纹丝不变的面色,想到去国子监溜达时候看到的那块他爷爷写的,看了就让他想翻白眼的石碑,他忍不住低声道:“皇祖父,孙儿不想要一群满嘴之乎者也,却半点没有办事能力的属下。”
“他们通晓圣人之学,可能是个好人,但好人可未必能当好官。”
洪武帝微微歪头,刚生出点愠怒来,就看到他孙子居然给他掰起了手指说起了条件,语气还特别理直气壮。
“对于地方官员而言,他们就是皇帝的门面,所以他们应当上至天文下知地理,无论是数算还是商贸都当有些了解,否则连税都收不清。当然,律法也是必须知道的,否则怎么判案?然后还具备基本的常识,譬如遇到灾害该怎么处理,如何避免二次灾难的发生,譬如遇到流民要怎么对待,如何预防流民身上的疫病等等。”
“对了,最好还得有些医药知识,起码得知道各个季节容易有什么疾病爆发,提前做好准备。啊,建筑知识也不能少,否则修建水利全靠外聘肯定会出事情……”
“英儿。”洪武帝的表情渐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木白顿了顿,凑近他的皇祖父,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悄悄道:“皇祖父,您觉得再加个公务员考试……如何?”
第153章
夏末秋初的海边日光毒辣,只需要个小时,就能晒得人脸上发烫。
但此时此刻,却很少有人在意脸上的燥热,因为比起脸上的这点感觉,他们胸腔中的热度可要高上太多了。
众人手中正传递着张宣纸,这纸张普普通通,没有洒金也没有染香,其低调程度和现在的场面很有几分格格不入,但这的确就是大明第家庭的作风。
如非必要,皇室诸人很少会使用特别昂贵或者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纸张,应生活用度的讲究程度甚至不如稍好些的富户。
就在方才,他们的太子殿下用半个时辰的时间出了两张试卷,上头的题目数量是样的,但内容却南辕北辙。
张卷子内容包罗万象,从天文星象到历史人文,从算数到地理,应有尽有。皇太子甚至还大手挥,画了张简单的水田河流图,让人简单论述这样地势会导致田地产生什么样子的情况,又要如何处理。
而另张卷子则寻常得多,每个走过科举站到这儿的人都见过类似的题目。
说来惭愧,卷二在场的臣子皆可答得七七八八,但回答卷却得群策群力,以众人之力破题,就这还引起了小范围的争论,很显然,诸位臣公之间的意见有些不。
眼看着那边有从理论发展为武斗的趋势,洪武帝看了眼早早被丢到旁的科举试题,又看了看被众人捧在手里来回传递的另张试题,就着这些仿佛朝回到学堂时透着少年意气的属下发出的噪音,洪武帝睨了眼大孙子。
他的大孙子如今脸上正有些志得意满,满满都是自豪。
洪武帝见了,不由沉默,种情绪正在酝酿中,他稍稍忍耐了下,见似乎忍不住,于是便顺应内心抬起了手……
啪——
木白捂着无辜受袭的脑袋瓜,脸的茫然。
洪武帝看着他的小表情,气不打处来,他默念了几声这是亲生的,强行按捺下火气:“你之前说,要将这份卷子拿出来,选拔天下人才?”
木白懵懵点头。“你这题目出得有几人能答出?”洪武帝很生气。
哪知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孙子掰起了手指:“我和父亲可以,阿春也行,文儿能答出半,他还小,宜之(蹇义)、维喆(夏元吉)、师兄都能答出来……”
沐浴在自家祖父微妙的眼神中,木白立刻出卖了小伙伴:“我给他们都做过,他们说还好啊。”
洪武帝被气笑了:“那你准备选几个?个还是两个?有这能力答出你这张卷子的人不过凤毛麟角,这都不是千里挑万里挑的事,你想要靠这卷子招到足够用的人才,得等下辈子。”
“别说你那些朋友——”洪武帝抬起手止住了孙子的未出之言,“他们都是茂才,又有为官经验,不可为常理。”
顿了顿,洪武帝又补充:“你也不行!”
大孙子的成长经历也没有可参考价值,这小子虽然沦落到了偏远山区,但就像是踩了狗屎运样,竟是遇到了被伤势耽误隐姓埋名的当世大儒王袆,做了人家的入室弟子,接受对的教学。
要知道当年就算是老朱家的继承人,也就是木白的父亲朱标在学习时候也是和弟弟们起接受的教育,他的待遇也就是比弟弟们多些小灶。
但单纯是教育资源还不够,他孙子当年逃亡时候脑袋受伤,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了活下去,为了让弟弟能活得更好,他在念书上使出的是百分百的劲。
朱元璋也是从贫困中走出来的,他太明白个人若是将自己置于背水战的境况下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若这人再加上了点遗传自他的聪明脑袋瓜,以及点运气……
结果便是他面前大孙子这个样子了。
虽然面上不显,但朱元璋是真的很为孙子而骄傲。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他孙子这样的教育资源的,他孙儿虽然苦,但真没少过教育资源,而且他路遇到的也都是良师益友,光是这点就已经极为难得了。
洪武帝教育自己的大孙子:“万不可以自己的求学之路之顺遂和人生经历之通泰以及聪明的脑袋瓜来衡量他人,若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俯瞰别人,并且要求旁人有和你样的结果,那只能称之为傲慢。”
他说得义正词严,殊不知在旁高高竖着耳朵偷听的众臣子心中十分有志同地刷着同句弹幕——谢谢,并没有被安慰到。
虽然洪武帝是在教育孙子,但不知怎的他们感觉受到的伤害更大了。
木小白倒是GET到了祖父的意思,他脸恍然,立刻边取笔在纸上拨拉边道:“既如此,那不如改成选答题?”
“和科举的经史科样,选题或者两题来考,不答不扣分,多答可以加分。”
木白奋笔疾书:“答出四题为合格……好吧,三题,三题肯定不能再少了,算了,再加个五经的论述题,中和下,这样不至于太难……唔……”
洪武帝看着嘴里嘀嘀咕咕着认真完善题型的孙子,有些欣慰于他的点就通。随后,他眼神扫周围暗戳戳关注这儿的臣子,嘴角微微扬起,故意道:“英儿,你说动用国子监生是因为国子监生做事更认真也更有激情,同加考这类试卷有何干系?”
木白握笔的手微微顿,内心思绪繁杂。
在现代的时候,虽然他作为个年轻妖不能接触到高科技,但是些趣谈八卦还是可以听到的,于是他便看到了个理论——中国有技术,有经验归纳,但没有科学理论。
简单的说,就是知其然,后人也会跟着其继续走下去,但是很少有人会往上去探索其源头,就算有人探索了,他的探索结果也不会得到重视,最终只是小圈子里的场独角戏。
华夏并非只有技没有术,而是“技”还没有发展到出现“术”的程度,就被时代所淘汰了。
木白曾经看到过位编者举的个例子,说是元末有个名为朱世杰的数学家。
此人承唐宋高速发展的数学思想,深入研究天元术,发展出了四元高次多项式方程,甚至还发明了等差数列求和、内插法这些在后世被归入高等数学的内容,直接将中国的数学从无符号计算带入了有符号计算的世界,被誉为宋元时期的数学巅峰,甚至是划时代的存在。
在其时代,朱先生桃李满天下,甚至也出了不少著作,但就是这样的颗启明星,他的书作却在后世散逸大半。
甚至于,在清朝的乾隆皇帝修撰《四库全书》的时候,集聚全国人才的满朝文武都不知道曾经有这样的名学者,在当时遍遍清点天下著作的时候都将这颗数学界的明珠所遗漏,直到二十七年之后,几位学者有意编纂数学家传记之后,才阴差阳错地将其寻回。
不知是因为战争因素还是元明当权者不在意不关心的缘故,这样个本身具有传播基础和传播媒介的学者都能被历史的长河所忽略,不知这世间还有多少与之类似的人才被遗忘了。
在如今看来,这些技能不过是奇淫巧技,没有任何意义,但木白太清楚数学、物理、化学的学者有多么强大,切看似无用的理论,只是因为生产力还没有跟上能够运用它的机会而已。
但生产力这个东西的发展可比理论的发展要快得多,人类从看到打雷将其奉若神明,到意识到那是种单纯的自然现象用了千万年,但从意识到电是种可收集可利用的能源,到其走入千万家却不过用了两个世纪。
换句话来说,正因为人有了要“捕捉”雷电的想法,才会去发现去探讨去研究什么器具能够做到这点,但如果没有第个去研究雷电的人,那么后续的切都不会出现。
大明……不,整个华夏并不是没有那样的人,华夏民族从来都是最勇敢、也最具备抗争意识的,只是很可惜当那些人出现的时候,华夏的科学技术和生产力无法与之匹配,于是他们的许多想法都只是成为了空谈,然后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
终归句,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人才真的太多了,多到人们可以自由选择感兴趣的学科,并且以多数战胜少数的手段,将多数人没爱的那些学术弃之若鄙的程度。
于是,这些小小的智慧火种,最终没能逃过历史的浪涛,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木白现在想要保护的就是这些小火种,好在,他生活的这个时代,同样也是个格外现实的时代。
上有好,下必效。
只要官方表达出几分对那些学科感兴趣的意思,那么民间那些苦于无出头之地的人就会去琢磨它,而只要学习的人多了,必然会为那些学科找到真正的传承者。
只要传承者在,只要给这些学科足够的时间,木白相信它们从技变成术的那天并不会太遥远,而首先,他得先说服这个王朝的主宰者。
木白轻声道:“民间学子千千万,藏书更是数不胜数,但现在所有人学的都是孔孟之道,孔孟虽好,但利出孔千人面,孙儿以为长此以往,并无益处。”
洪武帝露出了几分了悟,他揣着手肯定道:“你爹肯定不同意。”
朱元璋的长子,木白的父亲,也就是当今的建文帝自幼修习儒家经典,虽然朱标为人并不迂腐,但让他承认学习孔孟并没有那么有必要,甚至是另外扶持门与儒家学说对立的学问,朱标肯定是不答应的。
这直接就挑战了老父亲的人生观。
木白露出了抹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用自己的表情对自家爷爷的猜测表示赞同。
是的,木白想要推行改革的最大阻碍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父亲。
朱标倒不是对各家学说有什么意见,他其实还挺喜欢看这些东西的,但站在帝王的角度,他觉得儿子的这些说法过于空泛。
而且更重要的是,用这种方法选择人才,那不就等于选择“匠”们去做官?
不说被管理的人如何,匠人们自己都过不去这道关,而且匠人如果都能做官了,农人又要怎么想?
最苦最累的活就是农活,赚得最少的也是农人,而之前农人们之所以肯老老实实留在自己的土地上正是因为他们虽然收益少,但地位高。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如果被他们发现自己的收益少不说,地位也没那么高,岂不是会有大量的人口从田地离开?那到时候大明的税收又要从哪里来?
或许有人会说那可以将税收来源从田税转为商税呀,但要知道,田税有多少收入都是有较为直观的计算公式,毕竟土地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商税就不样了。
除却进出口的船只次可以让人直接看到货物,大部分的商务活动都很难去做查实,全靠纳税人自觉。
直观的田税都有好多种偷税的方法,更别提弯弯绕绕众多的商税啦。
至于简单的人头税?
木白摇了摇头,人头税其实是种极大程度上压制人口数额的存在。
现代人常常以为古代人热衷于生娃,但这是有前提的,首要点就是生娃的成本低于收益。
在人头税高昂、种田收入低廉的时代,孩子刚出生便被淹死或是抛弃是最寻常不过的,即便是在相对富裕的宋朝,弃婴率也是居高不下。
真正让古人放开手生娃的时代,还要从取消了人头税的清朝开始。
木白非但不会将税务压在人头税上,相反,他还想要取消人头税。
如今的大明海贸路线已经日趋成熟,在官方的引导下,江浙的商人们如今流行大量从海外购买廉价的棉花进口到内陆,然后将其织成漂亮的布料后再反手卖到国外的贸易模式。
乍看是多了采买棉花的开销,但事实上棉花算是压舱货物,又是逆差航行,运输的成本其实非常低,且班次稳定,只要算好了节奏甚至可以免去租借仓库堆存的费用。
而且别看江浙商人以前就在周边原产地采购的棉花,其实这里的棉花价格非常非常昂贵。
想来也是,若不是价格高昂,凭什么让这儿的农户放弃可种双季的稻田改种棉花?棉花这种作物简直就是个土地的营养抽水机,收割后还得休地段时间养养肥力,这些可都是算在物价里的成本。
但这些棉花如今的采购地印度就不样了,那儿土地肥沃,日照充足,棉花可以大量种植,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人口众多,棉花这种必须朵朵摘取的农作物就喜欢这样的种植环境。
当然,还有个隐性的优点就是那个王朝的管理者非常欢迎大明的船只以及他们带来的货物,这就让大明商人的利润更高了。
江浙商人的成功很快就将这种加工模式带去了内陆地区,原本些不适宜种植棉花的地方随着商人的走动也响起了纺车的声音。纺布这项传统的活动因为跨国海运的存在,从自产自销走向了来料加工的路线。
商人们将沉重的生棉带到这里,然后带走匹匹织好的棉布,接下来他们或是拿去染色,或是直接以白叠布的形式出售,这就和笑嘻嘻点着铜板的纺织娘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不得不说这些商人们的头脑是真的灵活,他们甚至还会追逐灾区,当听到哪哪的田地又受灾时便会千里迢迢地将棉花运过去让灾民以工抵粮,既得了廉价劳动力,又得了名声。
不过看在他们的举动的确帮助到了当地灾民的份上,朝廷对这些人的投机行为暂时采用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
也因为这些棉布给当地的人们带来不菲的收入的同时促进了生产积极性,于是没过多久,棉布的价格便大大降低。
大明建国二十六年,也是洪武帝大力推行棉花种植的第二十年,大明百姓终于不再以穿棉袍为奢侈。
棉质的衣裳走入了千家万户,成为了人们身上寻常的穿着。随着布料数量的富余,从内衣发展到外袍,又从单层外袍发展成为用多层棉衣叠加制成保暖效果极佳的棉大衣,不过是两年的时间。
然后很快,保暖、耐穿又便宜的棉大衣在两个冬天的时间里风靡了整个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