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尚书看着七零八落散到地上的板子,眼神很是痛心疾首,再抬头看着太子殿下的时候,更是露出了三分哀怨七分忧愁,就像是个刚听说孩子考了99分的老母亲刚想开心一下,就得知这次考试总分是150分,心理落差相当巨大。
更糟糕的是,他还刚打了包票,转眼就被打脸,简直是人间惨剧。
不对啊,他之前明明试过这玩意的坚硬程度,之前他说的斧子都砍不破真的没有夸张来着。
难道是有哪个贼人怕他立功,替换了这块板子?想到这个可能性,工部尚书立马蹲下身捡起板子试着拧了下,又拧了下,纹丝不动。
那,那难道是这儿恰好有个裂纹?谁做的,好卑鄙!
“咳咳——”木白轻咳一声,看向这个年纪轻轻便靠着出色的管理能力和手工能力入主工部的官员道,“苏尚书不必多想,是孤的力道比较大。”
苏尚书感动地抬头看了眼为他送台阶的太子殿下,自觉自己只做出了这么点成绩就猛翘尾巴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翘尾巴也就算了,还翘得如此拙劣,竟还要让太孙殿下为他找借口,简直,简直是耻辱啊!
苏尚书猛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满脸肃然地躬身作揖道:“殿下,恕臣失仪!臣以为此物还有改进的空间,请容臣将其带回,臣一定会将其改造成刀枪不入剑过无痕的坚硬板材!”
听到“剑过无痕”四个字,木白的眼角不由抽动了下,他深深看了工部尚书一眼,缩回手揣在袖子里,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眉目清俊的青年站姿优雅,目送对方远去的表情很有些意味深长。
既然年轻人想要多磨炼一下自己,作为上司的他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木白有些沧桑地想,人族的记忆果然短暂,想当年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力能扛鼎的辉煌记录现在应该没多少人记得了吧!
哎。
也许是太子殿下这些年日常泡在公务之中,很少再像过去那样经常上校场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和他熟悉的小伙伴们都已远赴各地值守的原因,昔日充满了他的传说的京城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起皇太孙当年的英雄事迹了。
现在说起皇太子,众人的印象都是谦顺、恭谨、友爱、仁孝之类的高大上词汇。
若非还有香杉书社这么个抹不去的印记在,木白当年参加科考的事情都要成为传说了。
不过十多年过去,也的确有些外地来的文人雅客在参观时候生出了怀疑,毕竟想想当年皇太孙的年纪能做出这一番事业委实有些太过离奇。
又因为木白当年没有留下任何正式的身份证明,用的又是和皇室八竿子打不着的假名,加上皇室和官府均是态度暧昧,不承认也不否认,总之,皇太孙到底有没有参加科考已经成了一个薛定谔的传说。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还有一小群人认为木白其实是另一个人,只不过他的传说被皇太子顶上了。
他们拿出的证据便是如今已经从采集人像时候的绘画方法——“柏画”,已经变成了一个广为人知的普通流派 。
柏画因其独特的绘画方法和角度,以及其成品的栩栩如生,得到了广大民众的认可和喜爱。虽然传统画家认为这等画作停留在绘画中最低等的“画形不画意”的状态,但抵不住人民群众的喜爱。
“什么意不意的咱不懂,咱就知道这画的人那是真像人,东西也是看到的东西,请师傅画完之后,再请驿站邮给老家的亲戚,那倍儿有面。”
这是近两年才流行起来的风尚,而说起这股流行的源头大家都很熟悉,正是云南。
第一批的移民抵达云南迄今已经有十余年了,按照大明的移民政策,这些顺应国家号召的人抵达后都是发地发农具发良种还免税。因为是去偏僻的云南,他们还额外拿到了米粮的补贴。因此,没过多久,他们就适应了当地的生活,安居了下来,甚至开枝散叶。
但是人的生活一旦安定就难免思乡,此刻交通不便,他们也不能擅离云南,便只能托来往的驿站给老家传递消息,老家得到他们的讯息自然是喜出望外,但言语之间难免担心他们过得好不好。
呃,虽然广大移民们觉得自己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奈何家人完全不信。废话,云南直到现在都是流放之地(木小白:不是!那是派去支援边疆!),那穷山恶水又满是毒虫毒草的地方,能有什么好待遇,一定是家人们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故意说来安慰他们的呜呜呜。
大明的移民规矩是给额度然后自愿报名,一般是一家三户出一户,五户出两户,所以严格来说,这些抵达异乡的人其实都是为自己的亲人牺牲了自己的人。
也因此,那些留在了原地的家人心里多少有一份愧疚在,于是也更挂念他们。呃,被挂念当然是件好事,但是好说歹说亲人都不放心他们就有些让人烦恼了,该怎么直观地展示自己如今的生活状态呢?
终于有人将目光投向了一群特殊的人——之前为了给他们落户籍,一直留在移民居住地日夜不停画画画的小吏们。
小吏:?
小吏们当下就拒绝了。使用官家的器具在工作时间接私活当然是不可以的,拿钱那就更不行了。
大明对于受贿的底线定得很低,之前还有官员因为拿了民众为表感谢送的两只大鹅而被治罪的案例,若非那些村民得知情况后立刻送上万民书解释,那绝对是一桩惨剧。
不过民众的渴望十分强烈,云南的镇守沐英也十分体谅百姓的思家之情,最后特允小吏们以低价接下了为民众作画的业务。
为了节省时间,作画大多画的是全家福,几家互为亲戚或是同乡的人们聚在一块,同坐在长凳和新盖好的屋子前,冲着小木盒露出微笑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尤其是绘画需要时间,等到最后笑得脸都要僵了。
于是,到了后来,大家就有了经验,排排坐的时候大家都保持面无表情,唯有绘图过程中画到谁谁才摆表情,再等到后来,更是画到谁谁坐在那儿,没画到的都先去干活。
这也导致后来的一个千古之谜——为什么大明的柏画中总会出现一样的脸?
这究竟是之前的人总有双胞胎还是画师的问题?
嗨,其实真相就是要么画过但是忘记了,要么就是再来抢个镜头,总之成品效果不错就行啦!这些细节就不要在意啦!
成品何止是不错啊,简直是太棒了有没有。
云南的移民大多来自应天府,作为大明王朝的首都,应天府就是这个国家的政治文化和风尚枢纽。
洪武帝挑选移民家族的时候也不是胡乱挑的,多半是按照户籍人数挑选的大姓之家。
在这个时代,一个地区内大部分的同姓之人多半沾亲带故,在以人情和亲缘作为维系的社会之中,大姓的家族总比小姓之家要更好挪动些。
一来,拆分这些家族可以有效避免同一地区内的亲缘势力过于强大。二来,这些大家族的成员去往外地的时候,作为表亲自然也得意思意思,送上一些乔迁礼什么的,这些家族的力量可以帮助这些家庭在异地站稳脚跟。至于这三来嘛……
其实大家之中从不缺人才,但就像自然界中越是高大的树木之下越是不容易长出好树木一样,越是大家族,人才越是难以出头。
为了维持宗族的稳定,主支和分支之间必然是存在辅助和掠夺的关系,尤其是当两方都出现人才的时候,肯定会有人被放弃。
但对于王朝来说,人才不嫌多啊,那个被放弃的人才恰恰是他们最需要的。
宗族世家越多对于国家越是不利,它们就像是一张结在空中的网,少的时候可以有效维持社会的安定,但如果数量一多,无论是雨露、阳光都会被他们夺走,在这层网下的所有生物都得不到滋养,如此一来,覆灭近在眼前。
而宗族的主支从小接受的是最好的教育和资源倾斜,于情于理,他们在成长后帮着家族也是必然的。
但分支就不一样了。他们虽也有扶持和资源,但相对较少,不至于让人生出对家族死心塌地的忠诚度,而巧妙的是,他们也得到了略劣于主宗,却优于常人的教育机会和生活环境。
一个执政者的生活环境对于他日后的人生道路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在现代,有人做过调查,生于微末者更容易在逆境中生存并且奋起,却也更容易在顺境中迷失自我。
反过来,生于豪富之家多不善于在逆境中逆流而上,却也同样不易在顺境中堕落。如果想要两者兼有,那么这些分宗就是很不错的人才来源。
他们知道拼搏和努力的重要性,同时,也多见识过钟鸣鼎食之家的模样,也有自己明确的目标,所以不易被财富利益迷花眼。
但要将这样的人才从宗族手中抢走,还不会引起宗族的反对,自然需要一些手段,移民便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让小树苗们在大树的照顾和抚育下长到一定程度,然后将它们挪去更广阔的天地,让它们沐浴阳光,承受雨露,经历风吹雨打,甚至于狂风暴雨,然后从中挑选出最茂盛的那一棵,让它在全新的领域成为一个新的大树。
大明皇室这些年陆续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当然,他们这些举动会有怎样的结果这些都是很遥远的未来才能看到的结果,目前那些小树苗刚刚在新的地方扎根,它们还很生嫩,且和自己的宗族充满感情。
因为这层联系,使用柏画的方式绘画全家福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京城的新风尚。不过,京城可没什么让小吏帮忙的理由,要画画自然只能找专业的画师。
其实之前因为洪武帝的带动,这种亲手为老婆画一幅美美的肖像画的小黑屋就曾经在京城流行过一阵,但洪武帝这种爱老婆联盟的到底是少数,市场远不如全家福来得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个真心喜爱、相濡以沫的老婆,但大部分人都有一个为之奋斗和努力甚至倾其所有的家。
而且,在家门口摆起架势来画画什么的太有感觉了有没有?明朝的房屋建设有其定制,官做得多大,门才能开多大,将自己的辉煌一刻留在画里什么的简直爽爆啦!
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柏画”如今在大明已经是第一网红产品,“柏画”师们也从最早的不专业小吏转为了各类画师们。
正因为柏画的流行,木白的身份才更加存疑,以皇太子当年的年纪,参加科考,还琢磨画画,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啊。
所以就有一批人坚持认为柏画和木白没有关系,只是恰好有了这两个字而已,而且就算有关系又怎么样,能够参加文武两科科考的太子殿下顺手再搞个画画有什么离奇的吗?
他连春联都弄出来了,区区一个柏画算什么?
“其实还有鲜汁儿……”有人在一旁小声提醒。
这种叫鲜汁的酱料是这两年出现的,也是太子殿下发明的,据说当时的太子殿下还是皇太孙,因忙于公务,将一盆蚝汁煮干了,为了不浪费这汁水,太孙殿下便将其倒在了饭上,不想竟然极为鲜美。
后来太孙殿下心念沿海地区的民众收入,便派人调配了酱汁的配料,并将其无偿送予渔民,自此之后,这种名为蚝油的料汁便开始风靡大江南北。
这种海食的天然鲜美对于生于内陆的居民来说根本就是无法抵挡的诱惑,无论烹饪什么放上一点都鲜美异常。
但蚝油虽然调制方法简单,但售价却着实不低,它需要的生蚝数量相当惊人,差不多达到了二十比一乃至于更多的程度,普通人家根本就买不起,于是便有内陆的商人将其买来兑在酱油中,将其稀释了卖。
如此,酱油带上了海味的鲜香,价格也到了大部分民众都能接受的程度。为了将其和蚝油、普通酱油区分开,这种二次加工的酱油便称被为“鲜汁儿”。
顺带一提,这种鲜汁儿非常受欢迎,如今已经一路卖到了北面,成为了北方游牧民族的珍馐,也成了不少来到大明的商人的必购商品之一。
如今这种酱汁有多热门?
看沿海地区的生蚝已经从野捞转为养殖就能看出来,一并开启养殖模式的还有昆布,也就是一种比较肥厚且方便养殖的海带。
这二者还真有些关系。
如果鲜汁儿单纯只是鲜美的话还不至于如此受欢迎,它之所以能够风靡全国,主要还是因为食用这种酱汁可以治疗大脖子病。
这种疾病在当时有一个称呼,名为“瘿”,但大部分人都会称呼它是大脖子病,因为它的病状就是脖子变大,这种病一时半刻不会死人,但是得了这种疾病的人寿命通常不会很长,若是儿童得了,多半长大了也比较蠢笨。
其实这种疾病便是甲状腺肿大,是一种由于缺碘引起的慢性病,在山区和低海拔平原比较容易得,这种疾病并不难治疗,只需要补充碘元素即可。自宋时便有人发现了治疗这种疾病的方法,那就是多吃海产品。
说来简单,但这种疾病之所以一直拖到现代才通过在食盐中加碘的方法才基本消灭,就是因为受制于运输条件和海产品的特性及价格,要让内地的人能够长期吃到海鲜,那就不是个容易事。
而且补充碘是一件长期的事,就算一时之间家有余产买了海鲜,要坚持长期买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山区的人之所以一直留在这儿,就是因为生活不易,出不去,对他们而言,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要活得好,那就是一种奢侈。
但酱汁办到了。
要另外买一种昂贵的菜肴不容易,但打上一瓶日常要食用的酱料却不会让人迟疑太久。
蚝本身就含有大量的碘元素,别看这种鲜汁儿是将之调淡后灌装了,但基数到底在那儿,正因为身体缺碘,一旦摄取到碘,人体的表现才格外明显。
在意识到这种酱汁对治疗大脖子病有效之后,为了让大部分的民众都能买得起酱油,太子殿下立刻让人重新调配了一种更为廉价、滋味却丝毫不差的酱汁。
这种酱料以昆布为原材料,熬煮浓缩后兑入酱油,味道鲜美,价格却低了许多。
但凡是愿意售卖这种酱油的商家皆可用相当廉价的价格采购海盐,酱油的制作离不开盐,但以往大部分的商户使用的都是井盐,这主要是海盐的味道有些古怪,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惯的。
但海盐内也含有大量碘,尽管海盐的味道略逊于井盐,且颗粒粗糙,常不被人接受,但海盐用以酿造的酱油经由昆布调味后,其中的苦涩和杂味基本消除,民众接受度还是相当高的。
如此一来,不过一年的时间,全国各州县通报上来的地方疾病中大脖子病的排序降下了许多。
民众们都不傻,虽然早期不少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朝廷要推荐这等酱料,也有不少人并不能接受这种奇怪的味道,但大家都识好歹,看见成效后自然愿意配合,主要是这种治疗方法并不贵,还不受苦,除了些实在穷的打不起酱油的人家,大家都很乐意配合。
古往今来,能够消除一种疾病的事都是大恩德,更何况是以这样不损害任何人利益,甚至于还拉动了消费的方式。
以皇太子的如今还不到及冠的年龄来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几桩事情一叠加,江湖上皇太子的传说就复杂起来了。但总体来说,大家都认为太子殿下是一个温和敦厚又仁善的储君,什么扛鼎,什么微服出访,什么装作乞丐沿街乞讨……啊不是,体恤民情,这肯定不是他们太子干的!
莫名其妙被定义了的木白:= =+
其实不要说朝臣和民众了,就连皇宫内院们的小皇子小皇孙们都不知道他们家的大哥当年有多能干,后面进宫的小堂弟们甚至有些人还觉得太子有些孱弱呢。
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伏案工作,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候才去松快一下身子的皇太子看上去皮肤特别白。
嗨呀,众所周知,虽然说不是每个黑皮都武功高强,但白皮肯定是文士啊!
因为这层思想在,所以当小堂弟们有一天看到他们的太子堂哥看也不看就单手接住了飞奔过去的大白汪时都惊呆了。
大白血统纯正,加上从小养得好,它的个子这几年蹭蹭蹭地长,如今已经成年的它体重基本和一个成年男性相当,肩高更是到人胸口,寻常的黄犬站在它的面前简直是个孩子。
而且因为从小就是在猛兽们身边长大的缘故,这条哈士奇的气势很是惊人,一双湛蓝的眼睛冰冷无情,看着人的时候全无机质,每个被它注视的人都觉得自己就是它随时可以扑咬的猎物。
简直……
帅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