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一愣,面色难看得像被人推进了粪坑,不仅是因为沈百终的话好像尖刀一样插进他心里,更是因为他已明白现在的情况。
宫九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牛肉汤不被所有人信任,王小石优柔寡断,必定会听沈百终的话。这样一来,他好像还是非要和沈百终拼命不可。
何况他已经中了毒,中了毒的人,总是要比别人疯狂一些的,因为他们要在最有限的时间里做出最有用的判断——而这往往就是鱼死网破的选择。
吴明叹了口气,忽然开口道,“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你要如何退?”
“我的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到中原去。也没有什么用。”吴明喘息着道,“我把解药给你,你让我走,从此再无干系。”
沈百终还在流血,却道,“不行。”
“不行?”
“我们之间必须死一个。”
“何必非要拿命去拼?”吴明好像突然又变回了那个慈祥的老人,对着沈百终殷殷教导,“你还年轻,不懂活着的好处,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哦的意思就是——为什么不是你死?”
吴明不说话了,他突然将手里的火折子一抛,扔向了宫九,大喝道,“看我的孔雀翎!”
孔雀翎是江湖上最可怕的暗器,哪怕是唐门的人见了,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这一种暗器,还从没有失手过,平日虽深藏在孔雀山庄里不轻易示人,但江湖上一有大事,却绝少不了这样东西。
沈百终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救宫九,宫九的第一反应也就是自救。
没有人敢赌,赌吴明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东西。
他们赌输了。
宫九为了躲火折子落入海中,沈百终也错过了救人的机会。
吴明嘴里叫着宫九,和他对起招来的却是王小石。
而那个让人严阵以待的火折子,竟真的只是个火折子。
照理说王小石的隔空相思刀和凌空毒剑虽不是天下顶尖的武功,却也闻所未闻,神异非常,到了吴明手下,竟好像变得比吃饭的刀叉也不如,他抬手要刺,要砍,小老头都好像提前知道一般,全部都能躲开。
牛肉汤离王小石最近,立刻急出一身汗来,向前两三步,喝道,“你住手!”
即使她的速度再快,吴明的剑尖也已插进了王小石的心口,再进几寸,就是人死灯灭。
但是吴明竟然真的停手了。
他并不是真的要杀王小石。
“我知道你之前并不想要我死。”吴明道,“你以为我真的没发现你拿在手里的天一神水?”
牛肉汤颤声道,“你,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牛肉汤的嘴唇颤抖着,低声道,“那么你为什么……”
吴明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杀我。而我也绝不会杀你。”
“可是你从来都不喜欢我。”
吴明道,“这是因为我以前从不懂得如何表达情感,以后我绝不会这样。”
王小石的嘴角流出血来,刚想要开口,却被吴明暗地里点了哑穴,气音出口,不成文章。
他已用余光看见吴明的手里握上了一把银针。
牛肉汤还全然不知,眼里含着泪,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昨天哭着喊着自己是个混蛋,现在遇到这种情况,就又傻了。
吴明看起来很疲倦,很痛苦,眼睛里也带着雾气,和她记忆里无所不能的父亲完全不同。
看着他饱含疼爱的眼睛,牛肉汤几乎忍不住要跪下去。
银针已在指尖。
王小石狠了狠心,用力向前撞去,不管自己被捏住的脉门,也不管胸前的那把剑,只是往前撞。
吴明虽及时提住他,这剑却也透体而出,把王小石捅了个对穿。
鲜血如泉水喷涌而出,溅了牛肉汤一身。
银针也如电光飞射而出,扎向牛肉汤。
吴明不免有些可惜,他确实不愿意杀牛肉汤,因为他真的很想要个孙子,他也很想在自己逃亡的路上,找一个人来替自己划船。
但是人真的要死了时,他也不会后悔半点。
牛肉汤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王小石,她从没觉得血的颜色是这样鲜红,红得让人害怕,她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慌慌张张把手摸向王小石的脸。
叮叮几声。
银针纷纷射在木板上,针尾反映着碧绿碧绿的光芒,显然又是淬了毒的。
绣春刀又是一转,朝着吴明的脖子砍去。
吴明突然一弯腰,向游鱼一般贴着背后的栏杆滑下去,竟然坐在地上避开了这一刀,拔剑刺向沈百终的腰腹。
吴明的武功是靠着葵花宝典诡异的变招硬生生提上来的,论大开大合,论正统,都不如沈百终。他的悟性已是近百年来最好的,却还是比沈百终差了一点。
可是他懂得在剑上抹毒。
毒,究竟毁过多少英雄豪杰?毒,究竟酿成过多少惨剧?
沈百终也中了毒,所以他变慢了。
变得比吴明要慢。
慢的人就要死!
就在这时,牛肉汤突然抬起头来,紧紧抱着王小石,扯着嗓子喊道,“爹!你的鞋脏了!”
噗的一声,绣春刀插在了吴明的胸膛里。
剑尖也捅进了沈百终的身体里。
沈百终的手已经抖得握不住刀,从他练武以来,他还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还没有流过这样多的血。
鲜血不断从他的嘴角滴出来,滴在吴明的身上,滴在他自己鸦黑色的袖子,晕开深色的痕迹。
吴明真的看了一眼他的红鞋子,也许是因为这双鞋子在他眼里已不仅仅是鞋子,还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象征。
吴明的喉咙里也冒出血来,咕噜噜地冒出嘴唇,好像堵着一块石头。但他还是在笑,因为他身上还有样东西,那样东西就是阿飞的金丝甲。
沈百终已没有法子再向下用力,所以他把整个身体向刀柄压去,用自己本身的重量向刀施压。
必要的时候,他本就可以比谁都狠的。
一只湿漉漉的手突然握住了沈百终正在颤抖的手腕,狠狠向下压去。
“……宫九?”
宫九刚从海里爬上来,应了一声,抬脚踩在吴明的手上,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把匕首,狞笑着插在了吴明头上。
从来就没有人说过,非要破开金丝甲才能杀人的。
流金铄石的烈日已在半空中。
锦衣卫的船停在了海上。
沈百终靠在废墟上,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伤口,对着刚刚飞奔到船上的霍香,安静道,“疼。”
霍香满口的担心和怒骂都憋在喉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只好低头在药箱子里翻找。
陆小凤看着正在被牛肉汤温柔照顾的王小石,一时不知道怎么羡慕他的好运气,不是所有人被捅穿心脏后都能活下来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桃花运。
看完这几眼,陆小凤就一屁股坐了下来,靠在沈百终身边,疲倦道,“你有没有吸取到什么教训?”
沈百终问道,“你有没有吸取到什么教训?”
陆小凤灰头土脸,显然是从武当山直接赶过来的,叹道,“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当你越要成功的时候,就越该谨慎。”
木道人就是因为自己的女儿死的,和这里的吴明一比,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百终道,“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是什么?”
“下次再出门去决斗,我也要准备可以抹在刀上的毒药。”
陆小凤好像见鬼了一样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在地上打滚,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笑声在海上飘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