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却无论如何都唤不醒了,少年又喂了几声,对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只得跟着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过了好一阵,少年裹着毯子慢慢躺下,闭上眼睛。
不过片刻,又睁开眼睛。
不远处的恭桶,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让他一刻都容忍不了;
嗓子里如同火烧,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有无数把小刀,将他的咽喉从上到下划了一遍,宛若凌迟;
最令他生不如死的,却是两条腿上传来的剧痛,疼的他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清醒时,他可以仗着一股狠劲生生忍住,不惨叫、不嚎哭,甚至逼着自己说说笑笑,可是夜深人静,那份疼痛却折磨的他死去活来。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抵御着那一阵阵的剧痛。
狭小幽暗的空间中,除了自己的喘息,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人睡着之后,这个世界,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云落!”
他咬牙叫了一声。
“死猪!”
他又叫。
只是贾玩一旦睡着,连被人抓去卖了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被他叫醒?
少年一连叫了好几声也没人应,顿时恶从心头起,从碗里捞了个比石头软不了多少的馍馍,向男孩背上丢去:“死猪醒醒!过来这边睡!”
却见睡得不省人事的男孩微一抬手,手腕轻柔至极的一转,那馍馍像是活了一般,在他手心手背温顺的转了一圈,飞了出来。
少年看得口瞪目呆,冷不防一个馍馍从天而降,狠狠砸在他的鼻梁上,顿时两行血水应声而出。
那种感觉委实酸爽,被人打断腿都没流一滴眼泪的少年,如今因为一个馍馍,鼻涕眼泪一起流。
等好容易缓过劲来,少年却顾不得生气,只想着男孩那神奇的一转,又想起他先前所教的太极,于是开始比划方才囫囵记下的几个拳架,却终不得要领。
半个时辰之后,少年终于感觉到了睡意,再度闭着眼睛躺下,才过了半刻钟,又睁开眼睛。
依旧是疼的睡不着。
他幽幽叹了口气,掀开毯子,拖着两条断腿,在地上慢慢爬着,蹭到男孩身边,伸手抱住他的腰,脸挨上他的发顶。
靠到极近之后,一股清冽的宛若春雪的气息涌入鼻端,他贪婪的深吸一口气。
那仿佛被烈火不断炙烤的咽喉,如同淋下了一场春雨,那从双腿不断传来的剧痛,也渐渐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这孩子,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件稀世珍宝。
少年搂着男孩,安静的躺了一阵,又睁开眼睛,艰难的向后蹭了一截,又伸手将男孩拖到身边,然后再向后蹭一截……
一直折腾到满头大汗,少年才回到他原本躺的位置,简单修饰下现场,然后用毯子将两个人一起盖住,闭上眼睛,心满意足的开始睡觉。
第7章
睁开眼睛,看着少年那张明明白白写着“你不是不想跟我睡吗,半夜三更滚到我怀里算怎么一回事”的脸,贾玩简直无语。
你可以再幼稚一点的,少年。
贾玩在少年腿伤处“摸”了一遍,发现这人运气不错,没有因为自己的幼稚举动,让骨伤错位,且情形倒比昨天还好一些,不由感叹古人的身体素质之强悍……他前世跟着云老爷子看过的那些病例,可没有愈合速度这么快的。
少年看着他的举动,有些讪讪。
贾玩解决完必要的生理需求,打了个哈欠,又准备躺下,少年大惊:“你不是才刚睡醒吗?你又不是猪,吃了睡睡了吃?”
贾玩闭上眼睛,道:“睡觉多好,既能打发时间,又能节约食水。”
“你……”少年一噎,又道:“你昨天不是说要教我练拳吗?怎么?说话不算数了?”
贾玩翻了个白眼:昨天也不知道是谁连一招都不肯学完。
怜他是个伤员,也不同他计较,起身继续昨天的教学。
许是实在没东西打发时间,少年这次学的极为认真,虽双腿受伤动弹不得,双手却在跟着比划,也会提出疑问,贾玩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因讲得细致,速度便有些慢,才讲到第四招时,忽然脚下一个颠簸,船板直接掀起近四十度又猛地跌了回去。
贾玩倒没什么,当年他桩功小成之后,曾在飘在河水中的大缸缸沿上走八卦,亦曾在水上,踩着大球行走,这点颠簸委实不算什么,倒是坐在地上的少年,头在墙壁上磕的“咚”的一声响,疼的龇牙咧嘴,嚷着让贾玩来替他揉揉。
贾玩自然不会理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头顶。
“喂!你怎么了?”
两个人虽然都给自己起了“化名”,却谁也想不起来用,依旧一个“喂喂”的,一个直接将称呼都省了,反正这里也不会有旁人。
贾玩不答,又开始练拳,这次却不再讲解,只是自己练自己的。
少年先有些不悦,但后面却渐渐痴了。
此刻大船不知道是换了河段,还是遇到了狂风,颠簸的很厉害,那男孩便在这样的颠簸中轻灵纵跃,动作或刚或柔,或疾或缓,矫健而悠然。
最令人惊骇的,是那男孩的一举一动,仿佛在呼应着某种节奏,渐渐的,整个人仿佛和船舱、和舱外的波浪融为了一体。
那船舱像是活了过来,一上一下,一起一落,仿佛是在主动配合着男孩的动作一般……
船板又被大力掀起,少年忙下意识的按住墙壁,余光却看见男孩一拳砸在头顶。
那一拳,去势不快,也没有任何声音,却偏偏让少年产生了整个船舱都随之一震的错觉。
忍不住再度问道:“你做什么?”
贾玩动作不停,口中道:“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上面压着的箱子震开。”
少年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上面压的箱子,虽然他没亲眼见过,却知道那东西,要两个大汉合力才推得动,这孩子才几岁,隔着一层厚厚的船板想将它震开,岂不是天荒夜谈?
贾玩却不再说话,开始专心练拳。
少年又叫了他两声,见他不理,只得罢了。
贾玩的动作依旧舒缓洒脱,但击打舱顶的频率却越来越高,先是只在大风大浪时才出拳,后来几乎船舱每一次晃动,都伴随着一拳或一掌击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贾玩终于停了下来,少年有些幸灾乐祸道:“怎么不打了?”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死脑筋,明明是不可能的事,非要撞个头破血流才肯回头。
贾玩道:“手疼。”
而且他又困了。
听他叫疼,少年幸灾乐祸的心十分去了八分,道:“过来我看看。”
贾玩甩了甩手,道:“有什么好看的?”
说的好像他会治似的。
少年怒道:“过来我看看!”
见他掀了毯子,作势要自己爬过来,贾玩怕了他了,过去坐下。
少年捧着他的手,气的手指发抖,眼睛里都是怒火,怒道:“你是木头吗?都伤成这样了才知道疼?”
指背上皮开肉绽,关节处几可见骨,手掌也是通红一片,如同胀满鲜血。
贾玩道:“怎么会不知道疼,只是不敢叫疼罢了,一叫,下一拳就打不下去了。”
少年眼圈都红了,怒道:“都跟你说了不可能了,你这样折腾自己有什么用?!等到了扬州,我自会找机会拖住他们,让你逃生……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
他知道这有多疼,他最绝望最愤怒的时候,也用自己的拳头奋力捶打过,想要摧毁眼前的一切……可是除了伤害自己,有什么用?
也不知道到底谁不让人省心,贾玩腹诽了一句,将手收回来,想用袖子掩住,却发现身上这件粗布褂子的袖子太短,且布料粗糙的厉害,只好罢了。
抬头对少年道:“你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不代表别人做不到,甚至不代表你自己真的做不到……这点伤不算什么,我睡一觉就好了。”
他倒头就睡,为免少年再折腾,这次就在他身边躺下了。
“你竟然教训我!”少年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等他准备和贾玩大吵一架时,贾玩早就睡熟了。
少年一个人生了半天闷气,愤然从瓦罐里倒了碗水,将帕子打湿了,拿过贾玩的手,细细替他擦拭伤口。
两人闹了别扭,等贾玩第二天再醒,少年便赌气不同他说话,贾玩也不去哄他,查看他的伤处后,又自去练拳,依旧伴着浪涛,一拳拳、一掌掌的拍在头顶的舱门处。
少年见状越发生气,侧身面对着墙壁躺下,蒙头大睡。
只是他又不是贾玩,能成日里睡个不醒,虽闭着眼,耳朵却一直竖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哐当”一声,哪怕他闭着眼,也感觉周围一阵大亮,猛地坐起来,目瞪口呆的看着头顶透进来的光亮。
舱门……开了。
两个大汉合力才能推动的箱子,竟隔着一层厚厚的木板,被这个八1九岁的孩子,一拳拳的震开了!
原本坚不可摧的牢笼,竟被那双嫩生生的小拳头,硬是给打通了。
少年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听贾玩道:“我去外面逛逛。”
看着男孩利落的消失在洞口,少年心中的惊喜渐渐消失,变成了失落。
舱门打开又有什么用,他又出不去,反而让他唯一拥有的,也离他而去。
这种失落在心里慢慢发着酵,让他整个人都变得低沉压抑起来。
只是这种失落,在他闻到一股扑鼻香味时,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年一口咬掉大半个白面馍馍,又美美的喝了一口鱼汤,只觉得人生美满到别无他求,嘴里嚼着鼓鼓的鸡肉,含糊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贾玩也在啃馍馍,道:“厨房拿的啊。”
见少年瞪他,又道:“从京城一路下江南,路上要走一个多月呢,反正人在船上无处可逃,是以那些抓来的其他孩子,也并不整日关着,稍大些的,便被当丫头小厮使唤着,擦地的、烧火的、端茶倒水的……多我一个,也不打眼。”
他动作快,反应灵敏,等闲不会被人看到,遇到实在躲不过去的,便大大方方的走过去,那些人只当他是侍候哪位爷的,也不多问。
少年递了一个鸡腿过来,贾玩摇头:“我不吃荤腥的。”
少年一愣。
贾玩解释道:“我一吃荤腥,就爱犯困。”
少年一声不吭的缩手,将鸡腿塞进自己的嘴里——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若再爱犯困一点,干脆就别醒了。
低声嘀咕一声:“猪都没你能睡。”
他的嗓子刚被灌药时,疼的死去活来,一声也发不出,后来抱着贾玩睡了两日,才渐渐能发出声音,如今又几日过去,除了声音有些沙哑,几乎感觉不到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