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笑道:“自然是跟着我们一起来了,现如今就在府里住着呢!”
贾玩笑道:“我常听人说,姨太太一向怜贫惜弱,最是菩萨心肠。既已知道那丫头是被拐子拐来的,且拐子既已抓住了,花的身价银子也有了着落,想来已经还了那丫头的自由身?”
嬷嬷的笑容有些勉强起来,道:“那香菱的卖身银子,我们家并没讨回来。”
他们丫头也抢了,人也杀了,哪还会去问那拐子讨什么身家银子。
贾玩“哦”了一声,道:“既没讨回来,想来是给了那个叫香菱的丫头了?”
见嬷嬷呐呐无语,贾玩“咦”了一声,道:“竟然没有吗?”
神色一冷,道:“这就可笑了,银子讨不讨回来,是你们自己的事,可明知那个叫香菱的丫头,不是那拐子的女儿,你们把银子扔给那拐子,便算买了人家了……这是什么道理?
“莫不是他薛大公子看上谁了,随意扔点银子不拘给什么人,就算是买了人家了?真是好生霸气,看来以后我都不敢随意上街了。”
那婆子已经臊得满脸通红,吭吭哧哧的说不出话来,周瑞家的赔笑道:“玩二爷有所不知,姨奶奶是看那个叫香菱的丫头可怜,年轻姑娘家,无依无靠的,且以前的事一丁点儿都记不得了,所以才带在身边……”
贾玩道:“这却更可笑了,街上头上插了草标无依无靠的人多的是,莫不是可怜她们,就是一文钱不给的让她们签了卖身契做奴才?”
好心,屁的好心,好心还把人卖身契攥着?
周瑞家的也一声不敢再出。
宝玉有心圆两句,却也不知说什么好。
黛玉笑道:“嬷嬷莫怪,两边府里的人都知道,我这个师弟,平生最恨拐子,说话难免直了些,不必放在心上。”
一声“师弟”,却是把贾玩揽到了她和林家那边。
又道:“我平日不爱戴这些花儿朵儿的,收了白放着可惜了,嬷嬷还是拿回去给宝姐姐戴吧!”
周瑞家的两人再不敢多说什么,从宝玉手上接了匣子,汗流浃背的去了。
黛玉一指头戳在贾玩脑门上,道:“人家好心来送花儿,偏你话多,信不信这些话儿,不到晚上就传的阖府都知道?”
贾玩道:“阖府都知道才好呢,他们臊了,以后才不会来招惹咱们,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
拐子固然可恶,难道明知道是拐子拐来的孩子,还要买,甚至强买的人,就不可恶?
宝玉忍不住道:“你说别人也就罢了,可宝姐姐却是不一样的,她对香菱也心疼的紧呢!”
贾玩道:“若你那宝姐姐所谓的心疼,就是说几句‘可怜’,这样的好人,我可不敢认识!”
第14章
贾玩的话,宝玉并不完全认同,在他看来,薛姨妈收容香菱,并不是什么坏事,更不是存了什么坏心。
只看他房里的丫头,事情不多,也无人打骂,过得轻松自在,吃穿用度比外面小家户的小姐还要强些,没见府里撵人出府的时候,一个个哭的成什么样儿,可见外面的日子并不好过。
香菱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家,若流落在外,可如何过活?
只是关于身家银子的事儿,他却无从反驳,他的想法和大多数人一样:薛潘买丫头,是给足了银子的,那么人自然就该是他的,至于那拐子有没有资格卖那丫头,那丫头自己又如何着想……谁会理这个?
又想起贾玩先前讲的故事来,不由自省,他是不是也和故事里的那个书生一样,素日自以为体贴,却从未设身处地的考虑过她们的感受?
黛玉见宝玉忽然眼睛发直,失了言语,知道他又发了痴了,也不理他,带了贾玩出来,去寻惜春她们。
黛玉并无亲兄弟,如今林如海收了贾玩为徒,连去衙门都带在身边,其喜爱看重可想而知,黛玉自然也爱屋及乌。
她时常自叹不是男儿,不能替父亲分忧,如今有了“师弟”,便将他当亲弟弟一般看待。
这段时间以来,偶尔林如海太忙时,会让黛玉盯着贾玩读书,是以两人便是闲聊,黛玉的言语中也带了几分考较之意。
黛玉比贾玩大了近三岁,又天资聪颖,六岁时便读完了四书,肚子里的学问绝非贾玩这等起步晚,且三心二意的家伙能比的,好在林如海教导有方,加上贾玩肚子里稀奇古怪的玩意不少,也能唬的住人。
便是如此,待见到惜春时,贾玩也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拉着惜春去一旁说话,黛玉“噗嗤”一声失笑,进了探春的屋子。
贾玩纳罕道:“以前你不是说,林姐姐最爱哭吗?怎么我看着不像。”
分明是个爱说爱笑的美少女,就是身子骨弱了点儿。
惜春笑道:“先前林姑母刚刚去世,林姐姐千里迢迢来投亲,寄人篱下不说,又伤心林姑母,又担心林姑父,还有那些势力眼的丫头婆子说酸话儿,她满腹的心酸无处排遣,自然伤感。
“后来林姑父陆陆续续送了好些东西和人过来,你又去了江南,陪在林姑父身边,林姐姐少了许多心事,自然就哭的少了,再后来,林姑父升了官儿,到了京城,林姐姐回了家,就更不必哭了。”
又笑道:“要像你说的,没甚缘由就整日里哭个没完,那成什么了。”
贾玩一想也是,于是将林如海说的,要带他出京,并让惜春搬去和黛玉作伴的事儿说了,惜春笑道:“倒还等着你来说?林姐姐早便和我说过了。”
贾玩道:“我是代表师傅来的,自然又不同。你要先应了,师傅才好来同老太太商量。”
惜春叹道:“怎么觉得,林姑父和林姐姐,才像是我们的亲人。”
她尚且如此,贾玩就更不必说了。
惜春叹了一阵,忽又瞪了贾玩一眼,嗔道:“你方才在宝玉房里说什么了,我们才分开多大一会子,你便又惹事!
“如今大家同在一个府里住着,他们又远来是客,你就算看不顺眼,说话也该委婉些才是。”
“我生来就是这样的直脾气,说不来弯弯绕绕的话儿,”贾玩道:“再说了,我若是说的太委婉,万一他们听不明白,我岂不是白费了唇舌?”
惜春“噗嗤”一声失笑,在他额头上一戳,道:“且等着吧,这事儿还没完呢!”
自然没完,他的话,原就是说给薛家主子们听的,那边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第二天,原本和黛玉等约好了一块玩的宝钗,派人来说旧疾犯了,吹不得风,不来了。
黛玉也说家中有事,上午用了早饭,便回了林府。
下午薛姨妈过来同贾母说话,提起那个叫香菱的小丫头,说看她实在可怜,加上又是薛潘作孽,实在不忍心放着不管,便一路带来了京城。
那丫头不仅相貌出众,性情品格更是没说的,她早就想收做干女儿,只因不愿委屈了她,才等到了京城,安顿好了,才开始操办,现吉日都已经选好了,就在明天,到时候请老太太、姨太太等一起过去坐坐。
贾母等人哪会不知道这是唱的哪出,只一个个佯作不知,又叹了一回薛姨妈好心肠,香菱好福气。
类似的话,薛姨妈原是听惯了的,只是这次,却笑的好不尴尬。
……
当天下午,贾玩刚从陈师傅那里练枪回来,衣服还不曾换,贾珍的人就来了,叫他去正房。
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事。
进了门,发现贾珍、尤氏、贾蓉、惜春都在,贾蓉不知犯了什么事儿,跪在地上被贾珍劈头盖脸的骂,衣服上还有好几个鞋印,尤氏、惜春两个坐在一旁,脸色都不大好看。
见贾玩进门,惜春对他使了个眼色,教他软和些:贾敬一心修道,他们如今跟着贾珍过活,若惹恼了他,以后这宁国府,哪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贾玩先见了礼,对惜春笑笑,道:“哥哥这是怎么了,怎么当着姐姐的面,就管教起蓉哥儿来了?”
又道:“姐姐咱们还是回避一下吧,蓉哥儿到底不是孩子了,我们在这里,他岂不尴尬?”
惜春起身,对贾珍行了一礼,道:“既哥哥要教导儿子,我和玩儿不便在此,这就先回去了……等哥哥什么时候得空了,再叫我们不迟。”
转身就要离开。
贾珍道:“先等等。”
又是一脚踹在贾蓉身上,骂道:“作死的畜生,等着爷来搀你呢!”
贾蓉忙起身,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贾珍复又坐下,对贾玩道:“昨儿你在宝玉房里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贾玩道:“不过是些闲话罢了,哥哥好灵的耳朵,昨儿我在宝二哥房里说的话,今儿哥哥就知道了。”
“何止是我知道了!”贾珍怒道:“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还拜了名师,按说该有点长进才对,可你看看你做的事儿!”
他道:“姨太太一家,虽住在荣国府,可毕竟是亲戚家,人家的家务事儿,也是你能管的?一点礼数都不懂!
“你管也就罢了,偏还管错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几句风言风语,就胡说八道,结果闹出一场笑话,弄得我们都跟着没脸!
“明儿你给我老老实实过去,跟姨太太和薛兄弟陪个不是,若不能求得原谅,就别再进这个家门!”
“哎,这说的是什么呢?”尤氏见他说的不像话,忙打圆场道:“玩兄弟年纪小,加上又经历了那么一出,一听到拐子的事儿,难免激动,回头解释清楚不就好了,姨太太哪会同他置气。”
又对贾玩道:“香菱的事,原就是误会一场,姨太太早就定了要认她做义女的,因为事忙才没张罗,如今定了明儿设宴,到时候你同我一道过去,轻轻的陪个不是也就是了。”
义女?
贾玩简直无语,薛姨妈到的,比他回来的还早,在这里住了快两个月,他们将香菱是当丫头看,还是当姑娘看,谁不心知肚明?这样强行在脸上刷层粉,有意思吗?
尤氏见贾玩垂着眼不说话,又劝道:“你若是不想说话,到时候我替你说也行,你只需给姨太太倒上盏茶,这事儿就算过去了……玩兄弟莫要怪我多嘴,这事原是你错了,过问别人的家务事,不是亲戚家相处的道理。”
其实这个道理,贾玩如何不懂,但有些闲事,总要有人管吧,有些话,总要有人说吧?
其实他管这场闲事,除了看不过眼以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想让那一家子没脸继续在荣国府住下去。
其实贾玩对薛姨妈和宝钗,虽说没什么好感,可也谈不上有多讨厌,毕竟这个世道的认知便是这样,连宝玉都是如此着想,何况他们?
问题的关键,是薛潘,那是一个真正的人渣。
只因有人和他抢买丫头,就下令将人打死,末了若无其事的上路,全然没有将一个小小的人命官司放在眼里。
然后这人命官司,果然轻轻巧巧的被抹了过去,便越发助长了他的气焰——连杀人都没事,他还有什么都不敢做的?
若说他以后,不会闯下更大的祸来,贾玩是不信的。
如今人在荣国府住着,不管他做了什么,贾家都脱不开干系,岂不心烦?
便是他以后老老实实,不再惹是生非,贾玩也希望他滚得越远越好。
道:“明儿我还要去上课呢,不得闲,嫂子既然能帮我道歉,不如替我将茶也斟了。”
让他去道歉?想多了吧?
见他好说歹说都油盐不进,尤氏神色一僵,强笑道:“玩兄弟,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件事毕竟因你而起,明儿再怎么也要露个脸吧。”
贾玩道:“我明儿还读书呢,哪有空去凑这种热闹?”
说完也不理他们脸色如何,转身就走。
贾珍在府里一人独大惯了,何曾被这样无视过,顿时大怒,拍案道:“作死的小畜生,可由不得你!明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贾玩猛地转身,冷冷看着他,道:“你骂谁畜生呢?”
贾珍一窒。
他这样打骂贾蓉和家里的小辈惯了,早说顺了嘴,一生气便脱口而出,竟忘了眼前站着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他兄弟,尽管这个兄弟比他儿子还小了近十岁。
需知有些话,对儿子说得,对兄弟却是万万说不得的。
贾玩冷哼一声,道:“现如今父亲还在世呢,你就这般言语……你这是在骂我呢,还是在骂父亲?走走,我们去父亲那里评理去!”
惜春也抹着眼泪道:“这里既容不下我们,我们这便去找父亲,随着他出家做道士去!”
说着快步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