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盏看他模样,也不像听进去的样子,摇摇头扭身去了。
贾玩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筷子,漱口喝茶,随口问道:“茗烟他们怎么了?”
玉砚道:“哪里是宝二爷因几个小厮受了挂落,分明是几个小厮替宝二爷挨了打……不过茗烟他们也是不大像话,这顿打也不算冤枉。”
又细说道:“家学那边,老太爷年纪大了,又因瑞大爷过世,伤心过度,精神一日不如一日,那些个小爷便越发无法无天,学堂里也敢吃酒赌博,还玩那断袖的把戏……昨儿个政老爷不知怎的忽然起意去转了一圈,气了个仰倒,着人拿了宝二爷要打,偏生老太太听信儿去了,护着不让动,政老爷只好拿宝二爷身边的人出气,说他们撺掇着主子不学好什么的。
“因是小事,就没跟爷您说。”
贾玩不置可否,问道:“前些日子交代你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玉砚笑道:“我猜爷就是要问这个,已经带来了。”
从袖子里掏了一叠纸来,道:“都粗粗的记在这儿了,若要实证,还得花功夫去找才成。”
贾玩接过,玉砚道:“依小的看,那荣国府的确该整治整治了,虽然放贷、逼死人命之类的,在权贵人家算不得什么,可这荣国府,也太不成体统……”
他稍稍放低了声音,道:“旁的不说,只下人嘴巴没把门的毛病就要不得。昨儿小的同兴儿、旺儿两个吃酒,亏的他们还是琏二爷二奶奶的心腹呢,半句话都藏不住。黄汤还没下肚,就开始胡说八道,府里的小姐奶奶都敢编排,连林姑娘都……”
贾玩微微皱眉,没说话,继续翻看手里的东西,玉砚知道自家主子其实听着,继续道:“他们说,二姑娘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三姑娘是`玫瑰花,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刺戳手.还说薛大姑娘是雪堆出来的,呵口气都怕化了,又称林姑娘是‘多病西施……亏得咱们姑娘和林姑娘从那边府里出来的时候,年纪还小,否则早因着这帮子人,名声在外了!”
贾玩有些无语,贾政虽然迂腐,但为人尚算正直,他还以为有贾政和老太君坐镇,荣国府怎么都比宁国府强上百倍,如今看来,也一样是个烂摊子。
难怪荣国府家业不小,还有世袭的爵位、得力的姻亲,怎么说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家里的几个姑娘却连一个正经提亲的都没有呢!
需知这个时代的女孩儿,可是十三四岁就定亲,十五六岁就成亲的,可迎春已经年满二十,探春也年纪不小,却还无人问津。
贾玩摇摇头,这些事,他便是知道也无用,他官位虽高,年纪辈分却小,还能将手伸到隔房叔叔婶婶家去,替他们敲打下人?
忽然在纸上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顿时一愣,道:“瑞大哥的死……”
玉砚抿嘴一笑,道:“琏二奶奶的手笔,事却是蓉哥儿和蔷哥儿做的。”
贾玩揉揉额头,叹气无语。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格外想念他家师父,想当初在江南,有林如海做主,他万事不必操心,何等逍遥快活,如今自立门户,才知道其中的琐碎厌烦。
玉砚将贾瑞的死细细说了一遍,道:“依小的看,这事儿也怪不得琏二奶奶和蓉哥儿他们,瑞大爷色胆包天,对琏二奶奶都敢起意,被算计着吃点苦头也活该,只因老太爷家教太严,瑞大爷又伤又怕,才活活熬死了,至死都不敢说出真相。”
贾玩不置可否,他受后世环境影响,并不觉得“起意”两个字,可以拿来入罪,贾瑞此人,有贼心无贼胆,王熙凤只需不理他,或者呵斥几句,他便不敢纠缠,何必做出一副动了心的模样引人入瓮,甚至坏人性命?
只是时代不同,贾玩的某些观念难免不合时宜,就不必拿出来说了,沉吟片刻后,道:“你稍后去找蓉哥儿,让他带着你去老太爷府上探病,告……”
玉砚愕然道:“可是老太爷他没生病啊,昨儿个都还好好的。”
贾玩叹道:“怎么一到京城,你的脑子都变笨了,昨儿家学出事,老太爷一向好颜面,岂有不‘生病’的?”
玉砚挠头讪笑:是了,老太爷昨儿没生病,现在没生病,不代表稍后也不生病啊!
贾玩继续道:“你告诉蓉哥儿,去了探病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同老太爷说三件事,第一,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大哥出家为道,族长之位空悬半年之久,也到了该重选的时候。
“老太爷德高望重,执掌家学数十年,为我贾家培养人才,功莫大焉,这族长之位,非老太爷莫属……若老太爷点头,我将一力促成此事。”
玉砚迟疑道:“以老太爷的性情,只怕不会答应吧?”
贾玩摇头,继续道:“第二,瑞大哥过世已经将近一年,老太爷膝下空虚,也该挑一两个偏房子弟,来继承香火了。”
玉砚恍然,连连点头:自从唯一的孙子贾瑞死后,贾代儒便没了指望,半点精气神儿都没了。过继的心思也不是没起过,只是他年纪大了,家中又清苦,灵秀些的孩子哪肯过继给他,蠢笨的他又看不上,只好就此作罢,可若他做了族长,又有贾玩撑腰,便大不一样了……由不得他不动心。
“第三,告知老太爷瑞大哥过世的真相。”
玉砚顿时愣住,道:“爷,瑞大爷的死蓉哥儿难辞其咎,要是说出来,只怕老太爷他……”
虽然这事儿能激发起贾代儒的斗志,可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啊。
贾玩道:“放心,求饶这种事,蓉哥儿最擅长不过,你告诉他,不管他用什么法子,若不将实话说出来,若不能求得老太爷原谅,我就将他和蔷哥儿一并过继给老太爷。”
玉砚不说话了,替贾蓉贾蔷默默掬一把泪,几口喝完粥,叼了一个春卷,施施然去了。
贾玩将手里几张纸看完,丢进炉火。
宁国府以前的种种不堪,自有出了家的贾珍顶着,荣国府的这些腌臜事儿,也该有个着落才是。
……
今儿不归贾玩当值,但他去的比往日还早几分,刚到宫门口,就遇到同他一样提前进宫的周凯。
“也不知道皇上身体怎么样了,”周凯忧心忡忡:“都怪那个赵轶,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把皇上气成这样,就这皇上还不忘给他遮掩呢!”
烦躁的从树上扯下一段枯枝扔进湖里,愤然骂道:“不孝子!”
贾玩道:“刘总管到现在还没给皇上请太医?”
周凯道:“怎么会?昨儿下午就请了,只是那群太医也都是糊涂蛋儿,把了半天脉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还说皇上脉象平稳,生机勃发,并无不妥……刘总管旁敲侧击问了许久,又换了好几个太医重新把脉,也还是这话。”
冷哼一声道:“一群酒囊饭袋,皇上昨儿足足晕了两刻钟,竟没有一个把出来,还‘并无不妥’,不妥个头不妥!”
贾玩在他肩膀轻拍,周凯一扭头,就看见一群大臣三三两两的过来,连忙闭嘴,到了近前,扯住一人道:“王大人,今儿这么早就下朝了?”
那位王大人笑了笑,摇摇头,一言不发的越过两人去了。
有事!
贾玩和周凯对望一眼,周凯道:“你先走,我一会就来。”
快步离开。
贾玩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有人跑腿,他乐的坐享其成。
果然还没到勤政殿,周凯就追了上来,神色古怪道:“有人在朝上提了立太子的事儿,皇上不快,提前退朝了。”
贾玩道:“立谁?”
周凯理所当然道:“还能是谁?当然是中宫嫡子,不然还立那个赵轶啊?”
又道:“你说张家的人是不是蠢啊,这个时候提立太子……离皇长子遇刺才过了几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他娘的烦心!”
贾玩瞥了周凯一眼:得亏他还不知道昨天赵轶和乾帝说了什么……皇上这会儿才是真烦心。
只听周凯又道:“昨儿个皇上不是派了一队禁卫军过去,将皇长子府围的水泄不通吗?今儿早上又撤了,从侍卫营抽了两队人贴身保护赵轶,说若有个闪失,提头来见呢!你说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贾玩不答,笑道:“揣摩圣意可是大罪。”
周凯“切”的一声,不屑道:“不揣摩圣意,当得什么官儿?”
第59章
拜御前侍卫和天子“学生”的双重身份所赐,贾玩和周凯两个见乾帝比他的皇子后妃们还要方便,见他们进门,乾帝抬手让别拜了,随口道:“今儿怎么舍得这么早进宫?”
除了眼睛里的些许血丝,能看出昨夜没能安寝外,乾帝的气色还算可以,并无病中的灰败,周凯松了口气,笑嘻嘻道:“昨儿皇上忘了留作业了,臣不用写作业,当然就睡的早,睡得早当然就起的早,起的早当然就来的早……”
乾帝摇头失笑,只是笑容刚刚展开,旋即散去。
他当然知道这两个小子为什么会提前进宫,也知道自诩成熟稳重的周凯为什么会来这一罗圈话,无非是担心他的身体,无非是想逗他一乐。
算起来,他也算是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可真正关心他的,又有几个?待他的心,只怕连眼前两个外人都不如。
这两个孩子身世相仿,皆是生而丧母,皆是有父等若无父,不是孤儿胜似孤儿,只是一个有他这个舅舅疼惜教养,一个遇到林如海视若亲生,才长成这般懂事的仿佛无忧无虑的模样。
论身世,他的长子和这两人何其相似,然而……
乾帝摇头自失一笑,手指轻敲桌案,道:“这两日,轶儿府上有些不宁,朕有心派两个信得过的人……”
他还没最终做出决定,所以语速有些缓慢,结果还没说完就见周凯的脸垮了下来,脸色一沉,道:“怎么?你不愿意?”
他没做出决定,只是因为他亲近这两个小子的事尽人皆知,若将他们派到赵轶身边,哪怕只短短几日,也会引起某些人不必要的联想……可他派不派是一回事,他们愿不愿又是另一回事。
赵轶再怎么不好,也是他儿子,别说他是一国之君,就是平民百姓,也不高兴自个儿的儿子被嫌弃不是?
周凯小声道:“皇上让臣去,臣就去……”
乾帝手指遥点,冷喝道:“那还是不愿意!”
周凯哭丧着脸道:“皇上您知道的,臣和皇长子殿下打小就不对付,去了他肯定给臣小鞋穿……”
乾帝懒得理他,看向贾玩,道:“你呢?也不愿意?”
贾玩为难了好一阵,道:“皇上,您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那就是也不肯了,乾帝身子向后靠,语气平淡道:“怎么?你也担心他给你小鞋穿?”
这两人的心思,他也能猜到几分,无非是怕和赵轶走的太近,日后被皇后二皇子一干人清算。
这种顾虑,他能理解,甚至换了是他也会如此选择,但理解不代表喜欢,甚至隐隐有些失望……这两个孩子,怎么和那帮人也一个模样?
一旁的刘公公急的直跳脚,拼命朝贾玩两个使眼色,他是最了解乾帝的人,自然知道自己原就心情不好的主子,正徘徊在愤怒的边缘……他实在不想看到这两个难得可以舒缓乾帝情绪的小子无端遭殃——拜这两个小子所赐,他这段日子压力倍减,轻松许多。
虽然乾帝的判断有少许失误,但贾玩也不好纠正,想了想道:“皇上若让臣去保护皇长子殿下,臣自然责无旁贷,但若问臣喜不喜欢同皇长子殿下相处……”
乾帝看着他,追问道:“如何?”
贾玩道:“和周世子这样的人一处玩耍,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感觉轻松快活,可和皇长子殿下在一起,却实在快活不起来——谁不想每天都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过啊!”
有人在身边成天阴着个脸,谁还开心的起来?
冰山总裁这种生物,里粉粉就行了,现实中谁愿意自己找虐?若赵轶对他,也像对旁人一样冷冷冰冰、爱理不理,他早就当不认识这人了。
好在那人在他面前,除了别扭了点儿,任性了点儿,别的都还好。
不快活?这个答案很贾玩。
乾帝摇头笑了笑,却又恍惚起来,脑海中浮现赵轶昨日出门时,那惊鸿一瞥的笑容,如冰雪消融,如百花齐放,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温暖……
“不知道父皇可还记得,儿子以前的模样?”
身体无端传来窒息般的疼痛。
他的儿子,他号称最疼惜的长子,唯一他看着出生、在他怀里长大的孩子,岂止不快活,甚至已经失去了快活的能力。
乾帝已经想不起来,上次看见他的笑容是什么时候。
待在自己身边,对那个孩子而言,竟比被人打断双腿,关在漆黑狭小的船舱里受尽疼痛屈辱,还要可怕,还要无法忍受……
乾帝自嘲一笑,自己自以为的疼惜补偿,不过是赐他豪宅,赐他珍馐,赐他金银珠宝……这些东西,哪有一样是他喜欢的,期待的?
那个孩子,双腿俱残,寸步难行,身边的人个个心怀叵测,仇人高高在上、享尽荣华……他要豪宅何用,珍宝何用?
那些东西,与其说是对那个孩子的补偿,不如说是他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欺骗自己的道具……
难怪,难怪他宁愿……
“皇上?”
乾帝抬眼,对上两双担忧的眼睛,他闭了闭眼,转瞬恢复平静,将种种负面情绪压制下去,伸手拿过一本折子,随口道:“去拿两本《大乾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