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轶回身,神色冰冷:“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乾帝怒极反笑:“没关系你为他杀宣海,杀父皇?没关系你守着他三天三夜寸步不离?
“你们两个一直在朕跟前装神弄鬼,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
“当初你和他第一次见面,就咬了他一口……你是朕的儿子,朕难道还不了解你?若不是恨极了,气狠了,怎么会去咬人?咬了,却偏偏又没有真的咬下他一块肉来。
“朕一封书信去江南,林如海就什么都招了!当初在船上陪你三个月,最后救你出来的,就是逸之!”
心中最大的秘密被戳穿,赵轶脸上丝毫不见惶恐,淡淡道:“然后呢?父皇要治我们的欺君之罪?”
乾帝怒笑道:“朕若要治你们的罪,用得着等到今天?朕难道对你们还不够容忍?当初他假扮刺客陷害皇后,就够他满门抄斩!朕可曾动他一根手指头?”
赵轶淡淡道:“难道不是父皇自己要搬倒张家,才顺水推舟,借机废掉皇后的吗?”
“轶儿,朕疼了你二十年,”乾帝摇头,问道:“在你心里,朕就虚伪至此?”
赵轶默然片刻,道:“父皇,您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做太子,不想当皇帝吗?”
乾帝看着他,不语。
赵轶道:“因为我,不想变成你这样的人。
“是,诸多皇子中,父皇最疼我,但父皇心里装着天下,其余种种,都微不足道……父皇,我不是你,天下太大,我的心太小,装不下。”
转身背对乾帝,道:“父皇不必为难,更无须替我遮掩,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
“你自己承担?你怎么承担?!”
赵轶嗤笑一声,道:“无非就是赐死、除籍,还能如何?父皇觉得,我是在乎这条命,还是在乎所谓皇子的身份?”
乾帝一窒,声音放缓,道:“即便是为了逸之,你也不该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你是朕的儿子,你为了他,连自己的祖父都杀,你觉得朕就一定能容的下他?”
“容不下便容不下,”赵轶淡淡道:“他在外面自由自在,难道不比在这座牢笼中逍遥快活?”
忽又低低一笑,道:“这世上,除了他,我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他也不是我的……不过没关系,这个世界只要有他,不管多糟,我都愿意活下去……”
但是现在,他就要死了……
大步离开。
乾帝无力的跌坐在椅上。
许久之后,刘总管悄然进门,一抬眼就看见大殿里的尸体,顿时吓得跪倒在地,浑身哆嗦,冷汗直流。
背身而立,安静看着窗外的乾帝平静道:“老三还在嚷着要见朕?”
刘总管战战兢兢道:“是……三殿下已经三日粒米未进,说一日见不到皇上,他便一日不食。”
“带他过来。”
第109章
听到门响, 周凯将贾玩的手放回被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半晌没听到回应,周凯一回头就看见赵轶正低着头,一层层褪着上衣。
周凯皱眉, 正要说话,目光被他胸口的血渍吸引,顿时一愣, 道:“你干什么去了溅一身血, 杀人了?”
赵轶淡淡“嗯”了一声。
“真杀人了?”周凯愕然:“你杀谁了?”
顿时警惕起来:这别宫里竟还藏着敌人?
赵轶漠然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身上的衣物料子厚重,脱下两层后里面便不见了血渍, 将沾血的衣服扔在门口,越过周凯,道:“拿去烧了。”
“喂!”周凯大为不满:“我是大内侍卫, 不是你家小厮好不好?”
赵轶不理, 将床上的人裹着被子一起抱起来,周凯忙道:“你干什么?”
“药浴。”
周凯神色一黯,想起一事, 又道:“我方才给阿玩换参片,没找到那根九百年的人参, 用完了吗?”
“炖了。”
周凯大惊, 怒道:“你疯了,太医说他现在根本不能……”
赵轶猛地转头,眼神冰冷凶狠:“太医还说他活不过三日呢,我是不是就要看着他去死?!”
抱着怀里的人,头也不回的出门。
……
正殿内。
“父皇, 儿臣知道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吧父皇,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赵辅, 乾帝神色疲惫,淡淡道:“皇权之争,只有输赢,何来对错?赵辅,你没错,你只是输了。”
“父皇,”赵辅拼命摇头,泪流满面:“求您别这么对儿子说话,儿子害怕……父皇,儿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皇爷爷找到儿臣,儿臣根本不敢拒绝……他在外有王子腾兵逼京城,在内暗中掌控京营,又有无数高手为他效力……他就算不找儿臣,也会找别人……儿臣,儿臣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父皇,有儿臣在,至少不会让父皇受委屈……
“皇爷爷他根本不信儿臣,若不是忠顺亲王因为贾家的事人心尽失,他怎么会选儿臣……他让儿臣亲自带着那些武林宵小对父皇下手,就是为了让儿臣留下把柄……父皇您也看到了,那些人根本就不听我的话……我只是一个傀儡,我什么都没做啊父皇!”
他虽语无伦次,意思乾帝倒也听明白了,静静的听他说完,道:“事已至此,这些都不重要了。辅儿,你我父子今日缘尽于此,此生再不复见,你若还有什么话,就一并说了吧!”
赵辅难以置信的看着乾帝,眼中的光渐渐暗淡下来,颤声道:“父皇……你,你要杀我?”
乾帝避开他的目光,端起茶盏,低头慢慢的喝,一盏茶见底,还不见赵辅开口,道:“既如此,你便回去吧,有什么想吃的和刘安说一声,我让他们给你备上,吃完就上路吧!”
刘总管起身走到赵辅身前,伸手搀扶,道:“殿下,请……”
赵辅恍如未闻,一动不动的看着乾帝,刘总管暗叹一声,手上力度加大,将他拖起来:“殿下,我们走吧!”
赵辅被拖得站起来才如梦初醒,将刘总管狠狠推开,嘶声道:“我不服!凭什么……凭什么?!”
乾帝淡淡道:“谋逆者死。”
赵辅目眦欲裂:“可我是你儿子!我是你儿子啊!”
乾帝道:“朕不止一个儿子,朕也不是没杀过儿子。想让朕死的儿子,不要也罢。”
“我没有!我没有想要你死,我只是想要……”赵辅摇头,流泪吼道:“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是皇子,我想做皇帝,有什么不对?大哥不想要,二哥被你杀了,轮也该轮到我了吧?可你眼里从来都没有我,连对刚出生的小六都比对我好!
“你不肯给的东西,有人送到我面前,我为什么不要?我有什么错?!
“大哥有你疼着,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你捧到他面前他都不要,二哥他是嫡子,生来就荣宠无限,所有人都巴结着他,只有我,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在这个宫里,我就像个隐形人一样,谁都不拿我当正经主子,要靠讨好赵轩才能活的好一点……
“凭什么?明明我也是皇子,明明这大乾的天下,也有我一份!为什么我就要看人的脸色活着?凭什么我就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刘总管听的满头大汗,劝道:“殿下啊,您少说两句吧!”
“我为何不说?”赵辅一把推开他,咬牙吼道:“现在不说,留到棺材里说吗?”
手指乾帝,道:“是,你是不止一个儿子,但大哥恨你,二哥杀你,我要反你……难道都是我们的问题?是你自己根本不配做父亲!
“我从生下来,你就对我不闻不问,从小到大,你可曾抱过我一次,可曾教过我写一个字?每次同我说话,根本就是君前奏对……
“你对那个姓贾的都比对我好!你吩咐厨房给他煮汤,你教他读书,罚他练字,给他讲如何处理政事,困了还让他在你身边午睡……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他?他不听话的时候,你拿鸡毛掸子满地抽他,而我呢?你只会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我!”
“梁王殿下您误会了,”刘总管忍不住开口道:“皇上他对您其实……”
话未说完就被乾帝打断,冷冷道:“我疼他,自有我疼他的道理,至于你,朕确实对你关注不够,但这不是你反叛的理由。赵辅,把父子交谈当做君前奏对的人,始终是你,不是朕。”
赵辅恍惚了一下,往日种种仿佛又浮现脑海,他咬咬牙,又仰头冷笑道:“那二哥呢?你敢说你对得起他?你到底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还是平衡朝政、拉拢张家的工具?你明明知道张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不闻不问,由着二哥被他们摆布,最后走上绝路……”
乾帝按住额角,没有说话。
无论张氏如何,赵轩,都是他唯一的嫡子,他不至于因为张氏,而对自己的儿子存了偏见。
他让他早早开蒙,为他延请名师,对他严加要求、时时考教,阻止他与张家的联姻……只是这些,到了赵轩眼里,都成了他对他的刁难和防备。
或许是他错了,若他不顾天下动荡,早些处置了张家,或者赵轩会更恨他,但最起码,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还有大哥,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对他很好,好到把自己都感动了?”赵辅见乾帝神情恍惚,心中一阵痛快,嘲讽道:“那你知不知道,他过得是什么日子?”
乾帝猛地一惊,锐利的目光看过来。
赵辅嗤笑一声,道:“你明明知道他母亲是怎么死的,你明明知道他被人出卖,足足三个月过得生不如死,还差点被卖去做那千人枕万人骑的男1妓,你却依旧把他交到皇后手里……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把他的安危交给皇后,皇后反而不敢对他怎么样……可是你想过他的感受吗?仰仇人的鼻息过活,很快活吗?
“不,你没想过,对你来说,只要他活着就够了不是吗?
“你见过他满身秽物的摔在净房里,站又站不起来,喊又喊不出声,只能用两只手拖着身子,一点点向外爬的样子吗?没有吧?我见过啊!
“我,还有好多下人就趴在窗户外面看着他,等他终于爬出来,就捂着鼻子围上去,说‘啊呀殿下,您怎么这么不小心,都说了我们来服侍您如厕了……’
“还记得有一次他宫里着火吗?都说是他夜里不肯留人服侍,不小心打翻烛火烧了帐子,其实不是啊!是服侍他的下人趁他睡着,悄悄点着了他的被子,想看他在情急之下,能不能站起来,逃出去……
“还有那次掉荷花池差点淹死,也是啊!
“这些事,连我都知道,但号称最疼他的父皇您,却看不见听不见。每次出事,处置几个下人,不疼不痒的斥责皇后几句就罢了。
“都说他性子孤拐,脾气暴躁……脾气暴躁算什么,他现在都还没被逼疯,已经是奇迹了。
“上次知道他中毒数年,父皇好像觉得很震惊?哈!你将他交到仇人手里,别说给他吃毒药,就是喂他吃屎他都得吃啊!哈哈哈哈哈哈……”
“啪”的一声脆响,乾帝手里的茶盏在赵辅脚下炸开:“住口!住口!住口……”
乾帝剧烈咳嗽,手脚都在发颤。
刘总管忙奔过去,替他平顺呼吸,乾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刘总管会意,叹道:“潜王殿下性情孤傲,一开始说过两次,见……就不说了。”
“朕、朕明明……”他明明放了亲信在赵轶身边,让好生照看,若有不妥直接向他禀告的。
“您让皇后负责潜王殿下的起居安危,皇后她处置潜王身边的人,就名正言顺……您安置的那些人,不是被她收买,就是随便找个错处打发出去……陛下,潜王殿下虽受了些委屈,最起码平平安安长大了不是?若是不如此,只怕……”
刘总管摇头,不敢继续说下去。
一个断了腿的半哑皇子,还被皇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能活到现在,已然是乾帝处置得当了。
刘总管安慰道:“皇上,您也是为了大乾江山着想,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
皇后之所以在后宫大权独揽,还不是因为张家在朝堂上分量太重?张氏一族盘根错节,又在太上皇和皇上之间左右逢源,连皇上也不敢擅动啊!
乾帝自嘲一笑,心中苦涩难言。
不久之前,赵轶说——“这世上,除了他,我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