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对方的笑容之下隐藏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恶意。
刘谈本来还以为他是因为彼此身份带来的感觉,还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结果等到刘彻示意开宴,菜品逐渐上来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这年头大概是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刘弗陵十分热情的凑到他身边说的话听上去很热情,但实际上却并不是那样。
第一道菜上来的时候,刘谈还没搞明白,那边刘弗陵便说道:“啊,是这个,这道菜是贡品,五哥应该没用过吧?这道菜的用法是有讲究的哦。”
如果说只有一次那是刘弗陵热心,但是一连三四道菜上来的时候,刘弗陵的说法虽然有变,但大多都是:“这道菜做法唯有宫内膳房才会,五哥应该也没尝过吧?”
或者是“这菜本不是这季节生长,五哥应该也没在这时候吃过吧?尝一尝,也别有一番风味呢。”
刘谈看着刘弗陵装作一副天真模样的介绍各种菜色,嘴角忍不住抽搐,这年头吃饭并不是大家围在一张桌子上,而是一人一个食案,彼此之间是有一个距离的,而刘弗陵此时已经恨不得贴到他身上了,更不要提说话的语气听上去让人很不舒服。
他心智成熟,当然不会跟刘弗陵计较这些。
但试想一个小少年,突然从宫外入宫,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家人,可能本来就心生忐忑,偏偏他以前也是锦衣玉食被人捧着长大的,入了宫却反而成了最不受重视的那个。
刘弗陵这些话听上去似乎是在介绍,但在敏感的少年心里可能是在暗中炫耀。
更甚至,这里面的东西刘谈可能还真有享用过的,逾制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更不要提李息还是军功封侯,在大家不注意的地方逾制也没人会找他的晦气。
如果真正的刘谈忍不住反驳一二,那又会怎么样?
就算忍住了不反驳,只怕心里也会受到影响,人格可能会扭曲,或者变成阴暗不讨喜的性格。
当然这都是刘谈发散思维的结果。
也可能刘弗陵只是单纯的想要跟刘谈起口角,到时候反而还能倒打一耙。
他不确定是其中的哪一种,唯一想要知道的就是这是刘弗陵自己想的还是钩弋夫人教的?
如果是钩弋夫人所为,这位是已经视太子之位为刘弗陵的囊中物了吗?居然这么早就开始排除异己,生怕刘谈会成为竞争对手一样,就想着先让刘谈在刘彻那里的印象变差再说。
刘谈一边温和的应付刘弗陵一边偷偷看了一眼刘彻和刘据。
刘彻的关注点似乎都在歌舞上,压根没有理会儿子们的互动。
刘谈觉得如果真信了那大概就傻了,刘彻哪怕一眼都没往这里看,估计都很清楚他们这边的动向。
至于刘据就表现的比刘彻明显太多了,他就会时不时看一眼这边,只是脸上的笑容和眼神看不出什么。
刘谈深深觉得这宫里真不是他这种人能混的,若是有机会,赶紧要块封地走人吧。
想到这一点倒是有些安慰,汉武帝时期虽然弄了推恩令,但实际上诸侯王还是有自己的封地的。
哪怕国相都要朝廷任命,但到了封地也是称霸一方的存在,没人能管生活自由自在,比什么不强啊。
想到这里,刘谈就很从容了,那个太子之位谁爱要谁要,反正他不要,他也不是那块料啊。
有了这样的想法,刘谈反而放松了不少,对于刘弗陵……倒是有些感激了。
如果不是有刘弗陵在这里叽叽喳喳的说着些什么,他吃饭肯定会很拘谨,现在就很简单了,刘弗陵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倒真是学了不少东西。
刘弗陵大概也没想到刘谈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十分纵容他,应答的时候口吻跟哄孩子差不多。
刘弗陵大概也不懂什么叫自己开的头撑也得撑下去,他在发现没达到目的之后就冷淡了许多。
反而是刘谈在遇到不认识的菜色的时候还会主动询问刘弗陵。
其实那些菜色都是很平常的菜色,不属于御用,但刘谈不知道啊,正好刘弗陵这小嘴叭叭的挺能说,就是他了。
刘弗陵本身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秀一下优越感,压制一下刘谈。
哪怕他年幼,在这个环境里也能明白皇后之子地位是比他要高的,他就是比较受宠而已。
但万一新来的这个也受宠呢?
所以就直觉想要通过这些让刘谈自惭形秽,从而压制住他。
结果刘谈不仅没被压制住还连这么简单的菜色都问他。
刘弗陵看着刘谈那张笑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这人大概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现在则是嘲讽消遣自己。
刘弗陵自懂事起什么时候受过这个气,就在他差点爆发的时候,刘彻忽然开口了:“弗陵,今天这么高兴吗?”
刘弗陵在刘彻面前还是比较老实的,大概是一物降一物吧,他的脾气立刻被压制住,看着刘彻眨巴着眼睛说道:“今天先生夸了儿臣的字,还说儿臣学的速度快,所以儿臣很高兴。”
刘彻问道:“哦?今天学到哪里了?”
刘弗陵大声说道:“我跟太子哥哥一样也背到了宣公十一年。”
趁着大家不注意正在漱口的刘谈差点没一口水喷出去。
他一边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埋头苦吃,一边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坐在刘彻下手的刘据。
果然刘据那标志性的如沐春风的笑容已经变得稍稍僵硬了。
刘彻含笑问道:“哦?那弗陵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刘谈想了想,刘弗陵所说的宣公十一年应该是《春秋》中的篇目,如果是在后世的话,刘谈可以很肯定的表示这么大的孩子是无法理解《春秋》中的深奥含义的。
最多也就是照本宣科的背诵释义,但是放到这个时代,再加上刘弗陵的出身,刘谈也说不好他懂不懂。
但无论他懂不懂,他已经将自己的学习进度跟刘据等同,哪怕刘据理解的更加深奥,也还是会尴尬的。
刘弗陵眨巴着眼睛说道:“先生让我先背下来然后再给我讲。”
刘彻也没什么不满意只是说了句:“那你可要努力,你太子哥哥可是已经读懂这其中的含义了。”
刘彻到底是维护了一下大儿子,所以哪怕偏宠小儿子,在刘彻那里可能更看重的还是刘据。
刘弗陵对着刘据甜甜笑道:“太子哥哥好厉害,看来我还要努力才行。”
刘据此时已经恢复如常,刚想说什么谦虚一下就听到刘弗陵话锋一转问道:“不过,不知道五哥学到哪里啦?以后我是不是就能跟五哥一起学《公羊》了?”
刘彻和刘据的目光一同转向刘谈。
正在一旁准备将烤肉放进嘴里的刘谈:……这孩子莫不是斗牛转世?
第6章
刘据看着刘谈居然在吃东西一向控制很好的面部表情都出现了些微的扭曲。
这种家庭聚会其实在宫里并不太多,然而自从刘弗陵逐渐长大,每行一次就相当于一次交锋,除了刘彻大概没人能够吃好吃饱,他都已经习惯了,真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在这种时候置身事外若无其事的吃吃喝喝。
刘谈心里也颇觉坑爹,本来他看刘彻问话刘弗陵,并且刘弗陵的目标似乎转移到了刘据身上以为自己安全了,正好趁着那父子三人打机锋的时候吃饱喝足,弥补一下中午没吃好的损失,结果正一边吃一边看戏看得开心的时候,因为刘弗陵一句话他就突然成了主角。
这夹在筷子上的肉是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刘谈沉默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淡定的扔进嘴里吃完之后才笑着说道:“侯府不比宫内,我竟是没读过这本书呢,看来是没办法跟弗陵一起学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遗憾,脸上的表情却看上去颇为愉悦的样子。
刘弗陵:……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见到这位五哥,刘弗陵就没心情好过,那种感觉大概就是他想要某种东西,以为说一声就能得到,结果不仅没得到还跟他的想法南辕北辙。
面对太子刘据的时候他都没有这种感觉。
虽然刘弗陵是刘彻幼子,但实际上也不小了,至少已经隐隐有了争权夺势的念头。
这个争权夺势具体表现一下就是争宠,之前他都是无往不利,哪怕父亲会护着大哥却也不会折了他的面子,如今……他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
他这种想法如果让刘谈知道,刘谈就会怜悯的告诉他,他能跟刘据争是因为刘据要脸啊,人家还要维持太子的体面呢。
刘谈有什么?除了一个皇后母亲他什么都没有,而有一个皇后母亲对他来说不是幸运而是危险。
刘谈穿越之前本来就是个普通研究生,还是会经常勤工俭学的那种,多少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在他看来刘弗陵这点针对根本算不上什么。
读书读的不好又怎么了?当诸侯王不需要才子,更甚至诸侯王没什么本事才能让皇帝放心呢。
刘谈这样坦然承认他读书不好在宫里简直就是个异类,刘据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刘彻不咸不淡地说道:“弗陵,好好上你的课,你五哥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
刘弗陵只好嘟了嘟嘴卖了个萌转头继续吃东西。
这个风波看似过去,但刘谈却不敢继续放开吃东西了。
反正他也吃的差不多,汉朝的食物无论是烹饪手段还是香料都不太合他的口味,也就是之前饿狠了所以才吃得下去,等吃饱了也就吃不下了。
刘据在旁边看刘谈不怎么动筷子,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他仔细剖析的话就知道那种感觉大概叫同病相怜。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知道刘谈刚回宫的时候刘据也生出了一种危机感。
如今宫里有了一个刘弗陵已经很让人棘手了,再来一个皇后嫡子,他的位置简直就是岌岌可危。
然而在见到刘谈之后他这种危机感就降到了最低。
或许是因为刘谈身上的气息太过平和,也肯能是因为刘据判断刘谈不是他的对手,反正此时此刻他反而觉得被刘弗陵挤兑的刘谈有些可怜。
刘据生性温柔,见他虽然在看歌舞但显然没有太过认真以为小孩子心里难过,便低头对旁边的人吩咐了几句。
过了一会,正在思索什么时候才能散场的刘谈忽然看到一位小宦官给他端上了一杯水,他低头嗅了嗅闻到了蜂蜜特有的味道,不由得有些诧异,结果一抬头就正好看到刘据正温和地看着他。
刘据低声说道:“晚上吃太多硬物容易积食喝一点会好受些。”
刘谈心里一€€,但还是给了刘据一个大大的笑容,端起蜂蜜水喝了一口。
刘谈笑起来就会露出两颗虎牙,配上那双宛若月牙亮如明珠的眼睛倒是让刘据多看了好几眼,在他心里,这个弟弟比刘弗陵要可爱许多。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对于刘据来说的确如此,从小他就知道他的弟弟都是他的敌人,好在一个弟弟被送出宫,剩下的都被早早赶到了封地。
结果却又多出一个刘弗陵,如今看到刘谈他才有了一点兄长的感觉。
刘谈倒是很淡定,不管是刘据的温柔还是刘弗陵的尖锐,他都无所谓,反正只要刘彻不讨厌他就行了。
等刘谈这一杯蜂蜜水喝完的时候,刘彻也有些疲惫了,直接挥了挥手放三个儿子走人。
刘据和刘谈规规矩矩行礼撤退,只有刘弗陵拉着刘据的袖子撒娇说道:“儿臣想跟父皇一起睡,父皇还没考校儿臣的功课呢。”
刘彻轻描淡写说道:“朕明日还有要事,弗陵听话,回去休息。”
刘弗陵只好不情不愿的退下。
然而刘彻回到寝宫之后洗漱完毕却也并没有躺下,而是拿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是的,纸,其实纸并不是蔡伦所发明,蔡伦做的只不过是总结前人经验制造出了更好更容易推广的纸张。
如今的纸还是贵族专用。
那张纸上面写着短短的几行字。
刘彻看完忽然笑了笑:“卜凡,今日观五皇子有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