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执笔为刀,徐吟想脸皮抽动,直被这辛辣讥讽刺得想找地缝钻进去。
陆嘉吉亦反驳他:“有陛下和百官守护,妖族哪里能随便吃人了,纵然偶尔出现几个胆大妄为的妖,被发现后,也是要上斩妖台的。”
徐吟想脸上露出了一种笑,一种说不上来,却让陆嘉吉看得浑身不舒服的笑。
狗头铡重重落下,瞬息间,徐吟想还是没有忍住恐惧,屎尿脏了蜀绵制的袍服,不像样子。
热血烫洒到刀身,到地面,头颅轱辘滚落,脸上还保持着那种笑。
孩童飘到狗头铡上方,微风拂来,白骨躯体开始复苏,血肉,筋膜,周身的血光也开始变淡,慢慢地,连血肉都往颜色透明方向转变。
“谢谢你,包大人!”小孩笑得很畅快,明亮的眼瞳弯弯,又郑重地对林稚水:“也谢谢你,大哥哥,我知道,是因为你,包大人才会出现的。”
林稚水丹田处原本几近干涸的灵气眼,仿佛被注入了生机,一股新的灵气涌出,浸润四肢。内视时,隐约有金光闪现。
新的灵气很充沛,林稚水甚至觉得自己能再支持包公多来几次“夜审阴”。
“坏人死了,我要去投胎啦!”小孩不舍地看了好几眼人间,他没有活多少年,就被迫离开花花世界,心有不甘,才凭着一股执念跟在徐吟想身边。
魂灵消散之际,林稚水眨眼的频率忽地一顿。
那小孩最后给他留言:“大哥哥,或许你可以去大坏蛋的书房看看,找到一个红盒子。”
林稚水去瞧其他人,没有一个人对这话有反应。
所以,是只他能听到?
这事结束了,包公亦回到文章中,学子们一个个精神疲惫,丁先生也无心上课了,索性给他们放一天假。
人群散去前,丁先生频频看向林稚水,有心想问他是如何做到把人物完完整整召请出来。
林稚水:“先生?”
丁先生:“不,没什么。”大庭广众下,问这个不合适,
“林稚水。”丁先生不说,同窗们便喊人了。他们齐刷刷地深深下腰,“我们为我们昨天的孤立而道歉。”
林稚水终于清楚自己被排斥的原因了。
“我们也有听说‘吹皱一池春水’的事,还有王员外墙上的字,就先入为主,认为你是一个不好相处的狂生,肆意妄为,傲慢自大。是我们狭隘了,你做事由着性子来没错,但是很有分寸……”
林稚水:“不,得罪了我的人,我不会对他们有分寸。”
同窗们愣住了。
林稚水抿唇而笑,“不过,你们又没有得罪我,不是吗?”
同窗们也笑了。
一笑泯恩仇。
师兄师姐们推推搡搡过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通红着脸向林稚水道歉。
林稚水非常平静:“道歉我收下了。”
——但也仅仅是收下而已。
头顶传来清鸣声,林稚水抬头,看到一只黑雀。
家里有钱的学子了然:“有人找你,看样子是急事,不然舍不得用龙雀传信。”
可是,他没认识什么会用龙雀的熟人啊。难道是陆县令?
林稚水迟疑地抬起手,龙雀落到他手里,风刮起,雀身碎成一个个墨字:平波楼下,等你一盏茶,爱来不来。
落款是寇渔。
“平波楼?”那不就是他借了掌柜的一吊钱的酒楼吗?
金光县傍湖,酒楼建在湖心,掌柜的特意请了书院的某位学子,求得了“平波”这个名字。寇渔说是在楼下等他,实则是在楼旁的倚湖栏杆,半个身子靠在上边,厌厌地扔鱼食喂鱼。
面色苍白,清瘦了不止一点。看来输给他的打击,比想象的还要大。
林稚水走过去,开门见山:“什么事?”
寇渔抛出去最后一把鱼食,浓眉下的眼睛略有些沉阴:“愿赌服输,前天宴请过同窗们我就退学了。”
林稚水坐到栏杆上,长腿往外面垂,眯起眼睛凝视结冰的湖面,“这个我知道,所以?”
“他们问我缘由,不管你信不信,我未曾添油加醋。但是,今天我收到消息,他们想要为我出头,找你的麻烦。”寇渔喉音嘶哑,“我只是跟你说一下这个事情,别指望我站出来阻止他们。”
寇渔:“还有,我和徐吟想关系不算好,你们文斗的事情,别找我评理。”
林稚水诧异地审视他——这人还不知道,徐吟想就是借着他的事情来找麻烦的?
寇渔浑身不自在:“你看什么!”
哦,他真的不知道。
林稚水手一撑,翻回内侧,软布缝的靴子很轻,落地的动作更轻。猫一样的少年懒洋洋地倦靠栏杆,答非所问:“寇渔,你的心态崩了。”
空气中流淌着沉默。
“你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表现给谁看呢?”林稚水嗤笑,“一场考试失败而已——别让我看不起你。”
寇渔的手,猛然抓紧栏杆。
“回去了!”林稚水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看在你好心过来提醒的份上,告诉你一件事,你说晚了,我和他们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
寇渔遥望林稚水远去的背影。
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有时候能气死人,有时候讽刺别人绝不留口德,该盛气凌人的时候,从不懂见好就收。
活得潇洒,像凛凛朔风,天空欺了他,就把降下来的雪花扯成絮,扑碎到天边,江河欺了他,就把水面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可是,现在,这缕刺人的风,却在企图拉他一把。
*
到家后,林稚水把郭靖同人从怀里拿出来,抚摸着光滑的纸页,有些疑惑:“为什么包待制可以出现,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是因为包拯属于历史人物,郭靖是全然虚构的?
林稚水本能觉得不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收叠文章时,忽然埋头嗅了嗅:“怎么感觉墨的味道重了好多?错觉吗?”
第10章 账本信件
半夜,天空悄悄派下了洁白精灵,一片片薄雪落下,亲吻少年的脸颊与绒狐领子。
林稚水惦记着白天小孩说的事,轻手轻脚往徐吟想的家里去。比皮靴子更保暖的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微弱的嘎吱声。
徐吟想是孤儿,家中亦无仆人,他死后,屋子被官府用布条封门,还没来得及把里面的东西搬空。
林稚水轻易就找到了书房,从腰间摸出尖刀,把封条一挑,推门走入,门外雪花飘飞,门内四季如春。
林稚水动动鼻子,从角落里找到了一盆白炭,上盖铜丝罩,“一斤十文的白炭?”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他们大多用一斤三文的黑炭。
打眼扫去,整间书房贵气十足。
“那是……有价无市的《烟雨图》?古物?”
“一寸紫檀一寸金,紫檀木做的一套桌椅?真敢用,幸好现在不是前朝,紫檀木也不是皇家木了。”
“王羲之用过的风字砚?”
各个角落都翻了一遍,没有任何收获,林稚水取出包公同人,“包待制,麻烦你了。”
写了文章的纸笺在书房里穿梭,再窄的缝隙它也能划进去,游视一圈后,包公:“主家敲一敲地砖?”
“多谢!”
徐吟想书桌上放着他的笔床,整块暖玉雕琢而成,林稚水握进手里掂了掂,手感不错,拿着它去一砖砖敲地板。
某块空心地砖被发现了。
林稚水用手指抠着砖缝,一施力,那块砖便被搬了起来。下面的小空间里果真放着漆红木盒,用黄铜小锁扣好,林稚水物尽其用,暖玉笔床往锁上砸,三下五除二打开了盒子。
放着几张记录,粗略一看,有些像账本。
庚寅年,冬。
余初试【】,捕获一下羹羊,送往【】,得赚不过千文,贱于犬豕。
辛卯年,夏。
捕获,饶把火,叁 。送往【】。
壬辰年,冬。
捕获,下羹羊,伍。送往【】。
……
乙未年,整年,大丰,唯手熟尔。
捕获,饶把火,壹拾贰。
捕获,下羹羊,壹拾捌。
捕获,和骨烂,叁拾壹。
送往【】。
……
庚子年,丁亥月。
将货色送与上使。奇肉味,私留一和骨烂,合牛羊肉煮而啖之,软烂入味,赛过羊肉。
……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林稚水的阅读量都不少,尤其史料笔记,翻起来最有趣味。林稚水记得自己读过的书里,有一本名为《鸡肋编》,南宋文人所撰,其中,有这么一段——
“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下羹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账本下垫着的软巾,此刻却像殓尸布那般,渗透森冷。
“畜生!”林稚水低骂,手指将纸页捏出褶皱。
下面几张纸不是账本了,而是徐吟想和不知道是谁的通信。林稚水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强逼自己逐字逐句看完。
是最近两天的信,徐吟想还没来得及处理。
从信里,林稚水知道了那个被特意留出空白的地址,是妖族皇城——万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