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贞越发相信此地名冥府,眼前的人称为阎罗王了。
那,绝不能承认!
褚贞弯腰,重重磕头:“阎罗王容禀,我真的没害我弟,林稚水那厮做的,我对行弟之情,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是——吗——”熟悉的男声传来。
褚贞身体倏地一震,“行……行弟?!”他猛然仰面,转头,没看到人,却仍可以听见李路行飘飘渺渺,音含怨气:“害死我性命,发现我跟在你身边,直接念大光明咒,超度我去轮回,如今,竟好意思颠倒黑白,说当我是兄弟?”
褚贞瞳孔缩紧。
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就算旁人听说他念了三天三夜的大光明咒,也该以为他好心超度亡弟才是。绝不会说“发现”。
只有李路行!只有李路行知道他属于临时起意,“发现”怨魂确实紧跟身侧,才受到虹姐姐的启发,去念经超度。
……难道,他没超度成功?
也对,毕竟他不专业,亦没出家当和尚。
褚贞讪笑:“行、行弟,你在哪儿?怎么不出来见我?”
鬼火照亮他惨白的脸,宛如死人。
阎罗王幽幽道:“出不来啦。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人间传说,鬼死后受香火,当香火不足,鬼就会渐渐失去形体,成为攻击其他鬼的聻。
褚贞额头生冷汗。
又、又对上了。
他超度李路行,李路行若侥幸没去轮回,可不是与再死一次等同?
“表——哥——”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你的剑刺透我的心脏,我好痛啊,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还想占我的位置——”
褚贞原本身体微微颤抖,被自己脑补中的地狱与刑罚吓得不轻。
——他敢杀人,也敢杀鬼,修习的法家理念,心里对法如何施之以刑,刑如何保障于法,心知肚明。没抓住,他不用心虚,不用愧疚,然而,一旦落网,他便会作为被敬猴的那只鸡杀之!
可当褚贞听完全话时,他忽然声音尖利:“什么你的位置!明明我的位置!”
“如果你没出生!李家,我的!全都归我!是你欠我的!你拿走我的剑——你不出生,我八岁时拿不到的剑,十八岁时未必拿不到。”
褚贞两眼通红,面孔扭曲如鬼怪:“你就不该出生!我好好的在李家学习和玩耍十年!你出生后,所有人,所有东西,都变成你的了。”
李路行的声音,带着疑惑和理所当然:“我姓李,你姓褚,我家的东西全归我,你家的,我不会要!”
褚贞冷笑,“如果李家选虹姐姐做下任家主,我失落之后,也能接受。可……好大的笑话啊,我和虹姐姐——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我是因为我姓褚,她呀,因为她是女的!”
褚贞捂着脸,疯疯癫癫地又哭又笑,“别人家,可以出女名士,可以出女国师,可以出女家主,偏偏,李家不行!你出生后,资源大部分倾斜到你那边,等你七八岁,养住之后,虹姐姐就在战场上受重伤,回来后,根骨尽毁,无法用剑。真巧,比塞翁的马自己寻路,并且带着不少良马归家还巧。你说,我信吗?”
李路行没有说话,似乎被震住了。
褚贞挪开手,指缝里露出一双阴森森的,凉透彻骨寒意的眼睛:“当然,我没为她打抱不平,家主之位,能者居之。我只是不服,你生来拥有一切,与你的天资无关,纯粹因为你胯|下有根,那我难道比你多些东西,或者少些东西吗,为什么我不行?”
——不患寡而患不均。
“所以……”李路行声音略颤,“你就杀了我?”
褚贞已深信不疑自己处于阴间。如果李路行的魂魄不在,他一定抵死不认,可是,既然苦主尚存,他说没有,岂不是变成个跳梁小丑?
反正,阴间的判决,也没办法告知人间。
他不假思索地:“对,突然定的决心。”
非常的突发奇想。如果不是林稚水的祭妹文,他或许会动手,却没那么仓促——必要计划得更周全些。
不过,有最大嫌疑的背锅侠,有最妙的时机,还有双重的好处,他为什么不做呢?
“唿——”
周围盏盏灯火亮起,照亮这片区域。
褚贞眼皮骤跳。
男人的重重舒气声在身旁响起,红彤彤的物件随意丢弃他面前,褚贞低头,赫然是白无常的红舌头。
“林小兄弟,那我就先回去啦。”
褚贞扭头,只见一个浓眉大眼,自己不认识的男人,满脸终于解脱了的表情——含假舌头说话,还要说得清楚,真的很为难郭大侠。
身后也传来响动,他转身,山石后边,走出几个人,怜悯地注视他。
“咚”,褚贞摔倒在地,已不敢去分辨谁假扮阎罗王。
他认得那些人,皆是皇城有名的口技者,口中出得来落叶潇潇,鸟鸣啾啾,男女老少,人声兽吼……想要假装李路行的声音和阴曹地府的景声,实属轻而易举。
林稚水撕掉阎罗王的假胡子,摘掉官帽,收起惊堂木,笑吟吟:“我没学过口技,但你看我压着嗓子变音,可还使得?”
幽绿火焰于褚贞周边漂浮,他表情崩溃:“非坟地非尸坑,你怎么变出鬼火的?”
如果不是先冒出能飞天的白无常,再飘荡绿鳞鬼火,配上各种阴森森的调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相信,自己被勾去阴曹地府啊!
林稚水没有回答他,嘴里嘟囔:“可惜我搞不出干冰,不然,还能给你整一个阴气显形,白雾缭绕呢。”
在场人,谁也听不懂他的话。
少年偏头,望向某处可藏人的地方,“都听清了吗?他亲口承认的,可不是我严刑拷打,屈打成招。”
李家家主与李家老二并排出现,老二脸色复杂,李家家主阴沉着脸,仿若风雨欲来。
褚贞咬破下唇,满嘴血腥,月光中比真正的食人鬼还怵人。
李家家主提剑行去,眸光沉沉,“褚贞。”
剑气凌空,直接把褚贞拍飞,砸中山石,未等人滑落,“噗——”长剑直刺他胸膛,绕开心脏,将人钉在上边。
李家家主的影子覆住褚贞,令他深埋阴影里,压迫感汹涌而至。“枉我们如此信你!”
血液汨汨,浸湿衣衫。
褚贞两手垂下,偶尔碰到坚硬的山石,似乎有一只蚂蚁胆大妄为,偷偷登陆,麻麻痒痒地,爬在他手上,也仿若爬在他心上。
“咳咳。”些许口沫伴着唇血溅出,痒意使他心烦气躁:“信我?你们真的信我,还会遣人问我那些问题?”
褚贞恍然大悟:“当时,我特意把李路行翻面,脸朝上,长剑穿心,你的人询问时,我没反应过来,居然按照记忆答仰面。正确答案,应该是俯面,对吧?”
断断续续的笑声自褚贞喉咙震出,也不管笑声撕裂伤口,“我打扫干净了马车,帮李路行换完新的衣物鞋袜,以防多说多错,除去真正的凶手,以及他死在马车内这两件事,你们问什么,我都如实回答,九分真,一分假,最不容易拆穿。我甚至还送他的魂魄去轮回,自认为考虑周全,谁知,栽小问题上了。”
林稚水缓缓走向他,抬眸望着被高高挂起的青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做下的事,就必然存在破绽。”
他至今也不敢说自己足以做到算无遗策,唯有竭尽所能,把任何可以考虑到的破绽补齐。
褚贞眼睑微垂,“包括李家对虹姐姐做的事情吗?”
林稚水不由自主地瞧向李家家主,对方将目光移往别处,不与他对视。
李玄抚摸着自己衣袖上的剑型图纹,说话时不紧不慢,优雅若花瓣飘落,“别和他多舌,他只是想乱我们心神。”
褚贞眼神漂移。
——被猜到了。
他不过随口说说,猜中,就相当于戳他们肺腑,没猜中,也能气气他们。
“但愿行儿下葬那天,你亦如此镇定。”轮椅辗动灰尘的声音慢慢响起,李玄将手握住他大哥的剑柄,用力一拔,血液飞花般射出,“我们不杀你,等大后天,把你人头祭我儿郎黄泉路!”
失去支点,褚贞烂泥般软去地面,人却在大笑,很是畅快,“没了我,没了李路行,你们岂不是要捏着鼻子认你们藐视的女人当家做主?嘿,我得不了好,你们也不好!”
李玄低头,凝视自己握剑的手——苍白,透明,于夜风中冷若冰霜,十分脆弱。
这双脆弱的手,倏地出剑。
“啊——”褚贞没有防备,肩膀开出血洞。
李玄收剑,森然地露出雪牙,“那可未必。招个赘婿,就是自家孙子。我们等得起。”
褚贞被哽住,停顿两秒后,边喘气边咳嗽,似乎没想过还可以如此操作。
李家家主打手势,剑仆冒出,带褚贞离开。随后,李家家主转身面向林稚水,温和地笑:“多谢林公子相助,否则,我们便要放过罪魁祸首了。”
林稚水:“不客气,我只是为我自己。”
李家家主:“夜色已深,林公子不如随我们同归李府,好让我等尽一尽地主之谊。”
想到妖族圣女还假冒着李虹,林稚水眉毛轻扬,“那就打扰啦。”
李玄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几人同行,走至阴影下时,李玄突然开口:“对不起。以及,谢谢。”
林稚水语气轻松:“不用谢。以后记得听人解释。”
李玄惊愕之后,便是火辣辣的难堪,却又诡异地没对林稚水生恶感,“谢君良言。”
*
褚贞是罪魁祸首的事,很快如同万里清风,吹入大街小巷。
也吹进了假李虹耳中。
林稚水坐在桌前,瞅着集市里随手买的绿毛小乌龟蹬小短腿往放小虾米的地方爬,心情颇高地为自己倒了杯茶。
淡苦回香的茶水还未入口,就有敲门声响起。“林公子,你在吗?”
门上倒影窈窕,林稚水侧头瞟见小乌龟已爬进鱼篓里,笑容灿烂地压下栅栏,“可算是入瓮了。”
作者有话要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幽冥录》
*
以及,全句是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幽冥录》
其中: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道德经》
不过,文里稍做修改,到聻的阶段,就能让人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