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幕烘的荡下,遮住了厢内景色,两三息后,车门一开,全身笼进黑纱里的女子迫不及待地从中跳出,淅淅沥沥的雨水淋湿了她的黑衣,仿若浓墨浸染了人,只余下一双眸子昭昭若三辰同天。
她快步走到林稚水面前:“林公子怎会在此?”俊眸轻轻扫过眼前人窘困的模样,抿唇一笑,“是天色太晚,城门关了,没法进城吗?不若随我一并去?”
头顶是轰隆雷声,雨水似乎越下越大了,火把支撑不了多久,已在明灭之间。
电光石火之间,林稚水想到了什么,“王姑娘你……”雨水流入口中,带着丝丝清凉,他条件反射地闭上了嘴。
身后是部下担忧的目光,身上是黏湿的衣服,王轻站在恶劣的天气中,神态平和,等着林稚水给予她回复。
小乞丐也在车队中,她跺跺脚,从车内抱出一把油纸伞,小跑到王轻身旁,把伞撑起,隔了雨帘。
借着稍暗的火光,她瞪了一眼林稚水。
头儿讨厌雨天,如果是旁的人,根本不会冒雨下车,更别说淋着雨等对方说话了。怎么就碰到头儿非常欣赏的林稚水了呢?
心中忿忿不平,小乞丐再次瞪向林稚水,手里的伞更往王轻那边倾斜。
被连瞪了两眼,林稚水愣了愣,又看到王轻已有了伞遮雨,才把要取下斗笠的手垂落回身旁,吐出后面的话:“不,是城中客栈住满了人,我和二位兄弟没地方去,便将马车停在城外,打算应付一宿。”
纪滦阳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说不就明摆着让对方邀请他们去她的住处吗?但是按照计划,他们不是要在城外等着,看看有没有大鱼上钩?
随即,他的肩膀被一只手用力的按住。
是阮小七。
对方并没有看他,脸上没甚表情,也不说话,纪滦阳却读懂了,这位仁兄是怕他贸然开口,影响林兄的发挥。
纪滦阳略略皱眉。
他看着像那么容易冲动的人吗?他要收回之前的话,果然,林兄只有一个,再人以群分,林兄的朋友也没林兄讨人喜欢。
另一边,经过三两句的交谈,王轻爽快地邀请了林稚水几人上车,准备收留他们一晚。
车辙慢慢延伸向城门,按照律法,除非朝廷急事,深夜城门不开。然而,王轻的车架停在门前,一盏茶后,大门慢慢被拉开,府官带着一群人,举着火把走了出来。
府官泣涕如雨:“头儿,你可算回来了,晚了整整十日,属下还以为您出事了!”
王轻下车,将其扶起,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别多想,我能出什么事?只是中途从水路换成陆路,欣赏了其他地方的风光,略慢了几天罢。”
府官哽咽:“怎么能不担心?那可是皇城,李家的地盘!”
王轻揉了揉额角,决定转移话题:“城中如何?”
府官抹一把脸上的泪水与雨水,一咬舌尖,说出口的话便铿锵有力了:“头儿放心,城里一切都好!不过,今天我碰上了一个厉害的人,他认出来我以前是名游侠……”
王轻:“……”想到身后车里的人,她几乎是立刻判断出府官口里的人是谁,“如果是他,那的确很厉害。你被他看出真身,实属正常。”
毕竟是能够一步步从无到有,将妖族圣女的伪装撕破的人,王轻常常觉得,想要在他面前保守住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离他越远越好。
只是瞬间茫然,哪怕还没搞清楚情况,府官也能够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夸夸:“头儿不愧是头儿,我什么也没说,您就猜出来我说的是谁了。”
王轻笑了笑:“因为你说的那个人,令我十分敬佩。”
府官尚在懵懂间,便看见自己头儿将身子一侧,让出身后光景——
少年挑起帘子跳下马车,红色衣边晃出鲜艳的弧度,抬眼望向他时,笑容清冽干净:“府官大人,又见面了。”
府官瞳孔紧缩,“你——”
雨水正攻城略地,一阵冷风从天地间卷来,吹滴了府官发梢的水,也吹僵了他的身体。
然而,本该是哆嗦的时候,他体内却仿佛燃了一座火炉,烧红了脸,伫立不安,好似五脏六腑皆被烈火燃灼,几乎想要蹦起来奔走,好驱散这难捱的时候。
老天!
老天爷!
林稚水居然是头儿敬佩的人?!
那他之前做了什么?他用了些小手段把人家驱赶出城,还让对方披着蓑衣淋雨!
府官快步上前,假装不是自己暗地里搞鬼,极尽亲热:“林公子白日不是还在城里,如今怎会从城外进来?雨这么大,不若去本……我府上歇一歇,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他燥得满身子热气,又是个锤炼过十来年肉身的,血气十足,逼近时好似熊熊阳炭。
纪滦阳本已随着林稚水下车,忽地止住脚步,半靠着轼木,后脑勺往车厢表面一枕,漫不经心地望着那二人交谈。
看着府官三言两语被林稚水忽悠,不仅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发觉了动作,还怀着愧疚将人请到府上,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事到如今,纪滦阳也大概能猜到林稚水的想法了。
既然那面覆黑纱的女子言语中对于深夜入城轻描淡写,要么她在城中大有势力,要么府官和她相交匪浅,不论是哪一种,从她口中套出府官的事,总比他们满头苍蝇乱窜得好,尤其是,对方在雨天毫不犹豫下车的举动,足以见得林稚水在她心中的地位。
王轻却不知他们之间的官司,只以为府官是因着她的缘故热情招待她的客人,便笑道:“别都傻站着了,想要让自己成为落汤鸡,好直接下锅吗?”
府官:“诸位快随我回府!”
他把步子一跨,走在前头,走着走着,又忍不住三番五次回头去看林稚水。
纪滦阳压着嗓子低笑:“林兄,你对人家做了什么,让人家念念不忘?这样子,看着像被抛弃的小媳妇似的。”
面对最后这句戏谑之言,少年翻了个白眼,“他又不傻,没发现阮七哥时,自然和我相谈甚欢,看到后,怀疑我们早就察觉他做的手脚,也不意外。他现在不过是怕我和他头儿多说了什么,让他在他头儿心中地位一落千丈而已。”
“那你会说吗?”
“唔。”林稚水弯了弯眼睛,“不会。”
说这个有什么用?不如腾出点力气,问其他的。
到了府里,府官又亲自将人领去客房,“几位稍等,热水和干净衣物需要现备,一会儿就好。”
约莫一个时辰,林稚水听到房门被敲响的声音,以为是府中奴仆,随口道:“请进。”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巨物落地,以及人的微喘声,“呼,林公子,您的热水放屏风后了,还有新衣,或许不太合身,但都是干净,从未穿过的。”
空气中弥漫着腾腾热气,澡桶放下时水波与木板撞击的哗声,衣物被他搭在屏风上,从外袍到里衣都贴心的准备好。
林稚水光着脚从屋内走出,头发披散着,垂下来发丝湿哒哒贴在眼角,随着那惊诧的一挑扬起,“府官大人?怎么是你?”
这……哪怕是为了表明对王轻的忠诚,也过了吧。
隔着轻薄的雾气,府官转了转自己的脖子与双臂,随着咔嚓咔嚓松筋骨的声响,笑道:“城中禁止奴婢买卖,我府上可没有下仆,当然该我这个主人家来一尽地主之谊。放心,你也说了我以前赤膊练过功,这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按理来说,应该是有专门的浴室,而且也不是抬着桶过来的。
前后二室,以墙隔之,前砌铁锅,后燃薪以俟。更须密室,不为风寒所侵。近墙凿井,具辘轳,为窍引水为入。后为沟,引水而出。澡具巾帨,咸具其中。
——《长物志》
但是,为了剧情发展,就按照文里这么写了√
第85章 信念力量
林稚水:“……”
林稚水礼貌的, 友好的询问:“禁止奴婢买卖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不过,难道连合理的雇佣也禁止了吗?”
如果连雇佣都不允许存在, 这个禁令造成的效果未免有些畸形了。
府官怔了一下,一脸“你怎么会这么想”的表情,道:“当然允许雇佣,但是我作为府官,应当以身作则。我知道我是雇佣的长工短工,别人不一定信, 表面说着相信我, 暗地里不屑, 认为我是找遮羞布, 这种想法并非少见。”
而如果他府上一个奴仆也没有, 至少废除奴婢买卖的决心,城里百姓是有目共睹的。
今夜以来,林稚水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注视眼前的人。
府官有着健美先生一样的体型,是官服也掩饰不了的高大威猛, 或许是为了不被百姓当成悍匪,腮边的胡子总是剃得很干净, 仅留住下巴的山羊胡以及嘴唇上边,眉毛那般粗横的两撇。
他的眉毛不怎么修理, 粗犷得野蛮生长,眼睛浓而黑,偶尔闪过精光,更衬得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不像是府官,倒像是腰挎大刀, 上马杀敌的将军。
面方头阔,身长八尺,是极为正气的长相。
以貌取人要不得,然而配上他的说词,以及府中真实的情况,林稚水相信:“府官大人确实是个好人。”
虽然糊弄百姓这件事做的非常不理智,但也只能说是他想的不够周全,或者有其他隐情,却不能说他是坏人。
府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夸,夸懵了头脑,“林公子怎么突然……”他顿了顿,唇角一咧,露出自豪的笑容:“如果是说废除奴婢买卖,那该夸的是我家头儿,我只是遵照她的指令去做。”
“王姑娘心有丘壑,但是府官大人您依然值得敬佩,不是谁都能为了推行一个政令,将自己应该受的权利推出去。”
他完全可以雇佣一些人到家里做活,背地里的非议在时间的证明下,总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如同水沟里的蛇虫蚁鼠,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他没有。
他用最快捷最果断的方式,把自己应该享受的便利排在想要达成的目标之后,如同商鞅用一根三丈高的木头,以“谁能把这根木头扛到北门去的,就赏十两金”的手段,迅速在民众间立起声望,他也将自己的名誉作为保障,使政令能更快的推行。
府官只感觉一股热流从耳根烫到脖颈,“林公子谬赞了,这对我来说也只是应该做的事情——厨房里还烧着几桶热水,您先洗着,我去给纪公子和阮公子送水。”
“稍等一下。”
府官驻足,笑道:“林公子可是还有其他需要?尽管说。这府上也没旁的下人,等我睡了,天打雷劈也没办法让我从床上醒过来。”
这玩笑话里的亲近态度,可比之前好太多,果然,人都是喜欢听夸奖的吧。遗憾的是,这般态度,很快就要消失了。
林稚水心中叹息,开口道:“把祸事统统推给妖族,特意培养城里的人对妖族的恨意和不满,也是王姑娘的指令吗?”
府官唇角的笑容收敛了,幽深的瞳仁定定看着林稚水,若是旁的人只怕早已毛发皆竖,涌现战栗与后怕了,他面前的小子却是从身体站姿到肌肉松态,都呈现着一股轻松写意,热气熏得房间暖融,也将少年那一双黑眸衬得越发稳重若渊海。
他甚至还歪了歪头,“很难回答吗?”
府官对此的回答是一个钵口大的拳头。
没有攻击要害,似乎只是想试试他的实力。
沉重的风扑面而来,林稚水躲也未躲,双手成爪状,闪电般冲出,在拳头打中他之前,五指扣住他的腕口与小臂,一拉一带,咔嚓声响起,便将那处骨头扭到脱臼,再使不上力道。
府官唇角微掀,露出浅淡地笑:“人族若是能有更多你这般的少年英才,何愁不能压着妖族打?”
“这和我的问题有关联吗?”少年平静地注视他,并不因为这般夸奖而有所触动。
——当他一心一意想要挖掘什么时,任何会使他偏离原本思绪的话语,都无法令他分心。
府官对于林稚水的了解并不深厚,可此时此刻,望着身躯挺直,好似整个人都十分挺拔可靠的少年郎,那从骨血里散发出的追求真相的决心,几乎要令他动摇了。
然而,对王轻的忠诚,让他将那股子欣赏强压下去,“是谁的指令与你无关,有些事情你不知情,人族如今的困境,你也并不清楚……”
后面那句“你好好的去内舍学习,旁的也不需要你们这些小年轻管”尚未出口,便有熟悉的女声截断了他的话:“他清楚。”
林稚水笑道:“王姑娘。”
来人对他点了点头。
府官身体倏地一僵,心里疯狂盘算头儿究竟听到了多少,究竟……看没看到他自作主张的试探一拳?
王轻走近,又在离林稚水三步之外停了下来,这是一个既不显得生疏,又不会太过亲昵从而令人不适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