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少年咧出洁白的牙齿。
尽管他不是为了一声感谢去做,得到别人的感激时,他总是高兴的。
王轻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就是突然地别开了目光,不想让涌起热气的眼睛被少年发现,亦无法去直视少年清澈透亮的双瞳。
和少年比起来,她的世界是多么充满了脏污啊。
王轻压着声音里的异样:“……我们继续吧。”去继续做你想做的。
“好!”林稚水翻开册子,“我看看,第二位,长工刁奸雇主妻子,其雇主骗杀长工,开水浇淋创口,掩盖血荫,假作中风而死。明面上判定:受妖族惊吓过度,中风而亡。暗中以刑法所判:虽情有可原,终是杀人,斩,已执行。”
刁奸,也就是诱|奸。
“我记得,刁奸被陛……”林稚水顿了顿,“当今视为有伤风化,判凌迟。而被奸妇人,不至于死罪。”
王轻冷笑一声:“那员外怕被张扬出去,使自己丢人。而他妻子,自提希望员外另娶一妻,降她为妾,员外亦答应了。”
“案中记载了长工以私事威胁妇人与他通奸。”她看着林稚水:“你待如何?”
林稚水不假思索:“他死有余辜。”又道:“跳过这个,去下一个。”
“我还以为你会说,不论如何,他是死在他人手里的,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我也没那么正直——逼|奸犯不配。”
王轻露出了一个笑容。
林稚水:“有一件事,我希望能得到王姑娘的同意。”
“什么事?”
“如果这些案件记录日后会公之于众,能不能将这件案子扣下来,单独告知那员外的妻子?这样子她就不会受到二次伤害了。”
王轻定定看着他。
可以说她以前接触得狭窄,也可以说她不怎么习惯到处交友,但是,艳如骄阳,又温柔似水的少年,是她二十六年的时光中,罕见的亮色。
他来之前,考虑到是上坟,甚至还特意换下常穿的红袍,素白的长衫映着皎洁的月光,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滔滔江汉,既能承载着清水,亦能包容浊泥。
“好。”王轻此时也不想说什么‘你就那么有信心我会打消想法’之类调侃的话,只是坚定地,凝重地:“我答应你。”
王姑娘手抚着长剑剑柄,闭了闭眼。
这是一个可怕的预感,也许,她真的会有所动摇。
“林稚水。”月光打在她面上,隔着黑纱,眼眸中的那一丝动容被藏了起来,只有一声看似冷冰冰的不悦:“你真狡猾。”
首领不会轻易动摇想法,清醒的人不觉得自己需要做出改变,但是,狡猾的小狼用他的耐心,慢慢磨软保护心脏的胸骨。
王轻总归还是个人,是人,就能有恻隐之心。比起冷漠的话术,这一回,少年选择了用感情化为楔子,宛若木工伐树,用一件件事冲击王轻的心神,直到楔子的尖端插入心口,慢慢张开心房。
一个阳谋。
林稚水侧头看她:“但是,它已经被你识破了。”
王轻:“所以,你要怎么做?”
林稚水摇了摇手里的册子,似是不解她为什么会这么问,“继续做。”
王轻:“若是我说,我不去了呢?”
林稚水茫然:“可是,我做这事,也不是单单为了改变你的想法啊。”
青莲剑挂在他腰间,好似捧了一缕月白,凝成剑鞘,守护着刚直的长剑——淡蓝之下,剑身无邪。“你要是不想去,我自己去就好了,还有一百三十七个案子的死者等着真相,我做完就回府里找你。”
王轻与林稚水对视片刻,“算了,我和你一起去。”
她想看看,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第一第二个案件出自《疑狱集》和《皇明诸司公案》,后面的都是顺手打的。
第90章 璀璨未来
第三个案子, 独身男性被勒死在家中,钱财不见。
林稚水在邻里好心替他挖的坟外,将匪徒伏诛的后续娓娓道来。
第四个案子, 男主人连带一对双胞胎女儿被打破脑袋,藏尸山洞,只有恰好回娘家的女主人逃过一劫。犯人是暗恨男主人拆穿他偷鸡摸狗的街坊。
将杀人者并没有逃脱制裁这个消息带给死者后,林稚水又转道去了他们家中,为将双眼哭瞎的女主人,留下了一袋碎银。
第五个案子, 学子因私试名次, 认为书院先生们徇私, 使他屈居第二, 引弓射杀两位先生, 一位副院长,后拔剑自刎。官府对外将他的愤恨之情,说是被妖族引诱。
林稚水挨个走遍惨死的先生及副院长的墓地,不厌其烦地表明, 纵然过了四五年,也一定要让那学子将该有的罪名背好。
第六个案子……
第七个案子……
一百三十七个案子, 一百三十七道承诺。
王轻无法从林稚水的眼里看出虚伪,亦无法从他话语中辨出假意。从黑夜走到白天, 从清爽走到汗湿衣衫,每一次都说得真诚,每一句都并非敷衍,王轻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奕奕的精神,令他一丝不苟地去完成这分明应该和他没有任何关联的事情。
待到最后一桩案子时, 鬼使神差地,王轻退后数步,去看林稚水背影,想看一看他会不会疲倦。
红日照下,子午之时,金黄光辉浮烟般拢在少年身周。
那绝不是正午阳光灿烂带来的错觉!
王轻瞳孔一缩。
所以,那是什么?竟使他粲然若神人!
*
“那是什么?!”
城中人纷纷抬头,瞧向天际。
一道黑影自青霄掠过,金色波纹华靡,如排云扩散。似要直延伸到苍穹尽头。
“好像是从府官大人的府邸飞出来的!”
破风之声迅疾,却并不尖锐,黑光泱泱,金光峨峨,挟天火降世之威,坠向城郊。
林稚水听得声响,侧头看去,只远望得一道黑光划破云天而来,轰然落于他身前,气浪掀起发丝,漆黑的瞳仁映着金圈,好似玄奥隐微其中。
那是一柄巨大无比的钝剑,直插入土中,通体幽暗。外有金光周流,合着少年一呼一吸,光如日晕。
王轻认出了它:“这是巨阙,那柄‘废剑’?!”
林稚水:“废剑?”
巨阙似乎听得懂这话,不满地嗡嗡震动,地面顿生裂缝。
怎么看都不像废剑。
王轻:“巨阙被称为废剑,并非是说它钝而无用,而是指,寻常人没法子用它。”
所谓“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巨阙为十大名剑之一,钝而厚重,一旦挥舞,可开山裂石。然而正因如此,非九牛二虎之力不可驱使的局限,令它不似普通剑刃,上手就能用。想要用它,得先打熬力气,平常人学剑,三五年内就能有小成。学巨阙,三五年恐怕人还在搬砖练气力!
这便是众人称其为‘废剑’的缘由。
李韬把巨阙送给林稚水时,他还未拜师青莲剑仙,巨阙予他,正好可以打磨心性以及力气,万一兵刃被夺,凭一身巨力,说不得也能化险为夷。
林稚水看着巨阙,巨阙也好似在看着林稚水,金光闪烁,如同人脸上的骄傲之意,仿佛在说:我可不是随便的剑,绝不会是个人都能拿起来!
林稚水若有所思,不知道哪来的冲动驱使他,令他走上前去,伸手握住了巨阙的剑柄。
“小心闪到腰!”王轻记得,林稚水并没有怪力。
然而,林稚水握着巨阙,轻轻松松就将它从土里拔了出来,不比拿一支笔困难多少。
王轻好似看到了铁树开花,雄鸡生卵。
李家的剑道天才不少,可在不经过特意的力气训练,想拿起巨阙的人,无一不是铩羽而归。他们那么做,皆是因为传言十大名剑有灵,列如巨阙,倘若能得其认可,无需巨力也可以挥动它。
对了……认主!!!
王轻猛然发现,林稚水身上的金光,与巨阙的金光如出一辙,她有预感,这金光才是巨阙认主的关键,只不过,平日里宝剑自晦,从未有人见过巨阙放光罢了。
巨阙有金光,王轻知道,典籍中记载“一朝欧冶鼓洪炉,跃跃祥金成巨阙”,但是她一直以为这话里的“祥金”是虚指,一种描写手法,谁能想到,居然是写实?!
林稚水:“王姑娘?王姑娘?”
王轻回了神,“怎么了?”
林稚水:“我们该去牢里了。”
“牢里?去牢里做什么?”
“还有最后一位。”
“嗯?不是完了吗?”
“还有陈大夫!”少年眸若星辰,“他对恨妖的事情非常生气,反正都要死了,至少在死之前让他知道,这座城邑,会有将来的。”
王轻扯了扯嘴角,嘴硬道:“我可没答应。”
林稚水不说话,只是冲着她笑,金光之中,眼瞳异常黑亮。
便是他不说,王轻也读懂了那未尽之言。
——你做你想做的,我做我想做的,我们,各为其道。
王轻:“你倒是个好人。”
少年睁着双眼望她:“我本来就是好人。”
再低下头去摆弄巨阙,神色苦恼,认主后,这玩意背在背上,倒不会压死他,可,一来,他没带系剑的绳子,二来,它身上的金光也太亮了,“巨阙,打个商量,你的光能不能收起来?”
金光闪了闪,慢慢缩回剑身。便又变回一柄古朴重剑,黑沉沉的,看着更像是一条大铁块。
林稚水乐了,“这下可以了,别人顶多觉得我用古古怪怪的剑,不会去想这是什么重宝。”
古古怪怪的剑撞了他一下,这要是原来的重量,得撞他眼前一黑。
林稚水单手把重剑一拎,想了想,扛到肩上,回头勾着眼角一笑,是鲜活的朝气,“王姑娘,走啦!”长腿往前迈,一步迈出旁人两步的路。
他身上的金光也黯淡了……不,应该说也收回去了。
王轻:“林公子可知道自己刚才,也有着和巨阙一样的光?”
“也是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