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搞事?!
谁惹的事情,让她平白受苦?
狼女一拳锤在墙壁上,蜿蜒的血水从指缝中缓缓淌下。
心脏越跳越快,连她自己都不清楚,里面究竟装着什么情绪。是愤怒吗?不知道是哪来的家伙捣乱,破坏了她能听到的很少的声响。还是微妙的希翼?会不会有机会逃出去?
狼女想,她应该跑到牢门前,挤着脑袋从缝隙往外面瞅,哪怕黑不溜秋什么也看不到,说不定能等来混乱助她逃离。
但是,她没有动。
乖乖地,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凝望着黑暗,极为煎熬。
而在这种度秒如年的氛围中,她听到了照常的一声钟响。
卯正了。
外面早就有了太阳。
而她,因为没准时睡下去,准时醒过来,没了“晚安”和“早安”。
狼女烦躁地将下唇咬烂。
等到饭点,饭食准时端过来后,狼女诡异地松了一口气,从昨日起,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便少了些,又觉得自己这样简直贱得慌。
今天的饭食依旧有人肉,还是人的小腿肉,毕竟人有两条腿,昨天割了一块腿肉,今天还能再割一块。
狼女咀嚼着吃了,然后,今天还是没有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
她似乎有些懂了。
等到再一天,饭食还带着人肉时,狼女盯着那盘肉,半晌,慢腾腾地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好半天,仿佛烫到那般,骤然往回缩。
又过了一会儿,她把旁边的水碗拖走,捧在手心里,一点点舔水,那盘子肉,一口都没动。
于是,今天又有了:“妖之初,性本善,与人交,心存善……”
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不算短,但也不长,狼女几乎是如同守财奴数金币那般,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难过地垂下脑袋。
翌日,饭食依旧有人肉,狼女学乖了,看都不看那人肉一眼,仍是抱着水碗,借由清水抚慰饥肠辘辘的肚子。
可,再凉的水也降不下去饥饿带来的灼烧感,狼女感觉自己胃中仿佛多了一颗蛋,裂开了条条痕路,爬出来一条长虫,速度很慢地在她胃里爬行,带倒刺的多足按压胃壁,一下下的挤动令那条细软的腰身重重压下去,简直恨不得剜开身体,去按揉自己的胃。
煎熬之下,三字短句的到来,却令她分散了注意力,仿佛是一场救援,在饥饿的折磨下,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都变得冗长了。
狼女将全副心神放在了那短句中,这样就能忘却饿得咕咕响的肚子,每一个字都听得异常清晰,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
到第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落下后,本该结束的人声,突然多了一句温柔的语气:“好姑娘,做得很棒。”
狼女浑身一颤,坐在那儿屈起双腿,两手环着膝盖,仰起脑袋,震惊地望向说话的方向。
那声音还在她耳边盘旋,敲着耳鼓,喉咙里仿佛有什么话要蹦出来,狼女死死咬着下唇,不敢让那句话说出口。
就好像……
好像……
如果说出来,就彻底对人族摇尾乞怜了。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换掉旧的食盘,放进来新的。依旧是一碗水,一份肉,肉却不是人肉,是普普通通处理好的羊肉。
炖得烂熟,是鲜嫩的小羊羔,不带腥膻。
旁边的水也不是水,是一碗羊肉汤,热气腾腾,氤氲的雾气如同钩子,撕扯她的肠胃,要将她拉过去。
狼女用尽全身力气,双臂箍着双腿,不让自己冲过去。背脊弓了起来,好像困兽犹斗,喉咙里抑出低吼,可她全身是抖的,每一片肌肤都在颤抖,似雪山将崩。
汤凉了,肉冷了,那股子勾人的香气也没有了,狼女心口那块大石头依然在镇压着,让她双唇颤抖,连气也不敢吐。
熬到了下一顿,送饭的人沉默着收走了食盘,换上了清水,还有两个大肉包子。
勾人的包子又大又白,还是热乎的,散发着鸡汁的香味。
是鸡汁包,荤的!
等人走后,狼女几乎是扑过去,上下排牙齿用力扎进包子里,鸡汁的香味砰然爆出,在口腔里炸裂。
烫得龇牙也不松开,腮帮子里鼓嚼,艰难地咽下喉咙后,狼女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赢了。
她扛住了饥饿,没吃羊肉。
陆县令看着她吃下鸡汁包,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林公子说得对,底线就是这么被打破的。
出去后,到了明堂,亲信期期艾艾:“大人……”
陆县令冲他招招手,“站近些,天冷,火盆在这儿。”
亲信眼眶一热,挪了过去。
陆县令:“你刚才想说什么?”
亲信:“大人,这么做真的能让狼妖归顺吗?”
陆县令毫不犹豫地点头:“能。”
亲信:“可是,那狼女都没有吃您精心准备的羊肉。”
“她不吃才让我放心。况且,她吃了包子。”
“吃包子怎么了,她之前不也吃了馒头吗?”
“不一样。”陆县令笑着摇摇头,“包子带肉,也是荤腥,她妥协了,只是自己觉得还没有。但是,兆临,就像官场中的巨贪,可能一开始也只是想贪几十两银子,让家里过个好年,年过了,平日里孩子长身体,是不是该多吃几口肉?长大后,得娶妻嫁人,聘礼或者嫁妆总不能让亲家小瞧,孩子也有了孩子,亲孙子能不富养?家里人多了,小屋子是不是需要换成大宅子?只要先开了一个口子,底线就会一步步被拉低。”
名为兆临的亲信似有些明白了,可又觉得就那么让一名洞主收心,未免有些轻飘,不太切合实际。
陆县令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熬鹰吗?”
熬鹰,是一种训练猎鹰的残忍方式,将鹰抓回来后,接连几天不给睡觉和进食,磨掉野性,往后那鹰便会无比的温顺,接受驯服,指哪打哪。
回忆着龙雀传信里的内容,陆县令双目微微放空,“当然,对于有智慧的狼女,不能单纯的折磨,需要吊着她,给了甜头后再冷处理,过段时间后再给些许甜头,让她患得患失,慢慢地咬紧钩子,再也脱不掉。”
亲信的影子在亮光下长长拖在身后,似乎是抖了一下。
陆县令抬手揉了揉眼角,“是不是很毛骨悚然?”
亲信沉默地点头。
陆县令微微垂头,笑了一下,“我也觉得,所以,兆临啊,这不是一件好事。告诉我这个办法的人,早就在信中写明了,它并不会因为对妖族使用,就变成正义的。它是魑魅魍魉的鬼术,是狰狞的恶鬼,我与他,皆是丧尽天良,与枭獍无异——他知道这点,我也知道。”
陆县令坐到案桌后,放好公文和笔墨纸砚,仔细地挽起衣袖,正要批公文,却看到缺了一根指头的手,神色便有些怔然了。
再听到亲信迷惘的一句:“既然不是好事,我们为什么要做呢?”
“因为……”
陆县令侧头看过去,眼角正扫过一面铜镜,鬓角的白发象征着他已不再年轻。
“因为妖吃人。纵使对于他们来说,吃人便和吃牛羊一样,都是满足口腹之欲,妖吃人没有对错,可是,我是人,在人眼中,这事就有了对错。兆临,只要我一天是人,只要妖一天吃人,那我和妖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有一件事,它只对那狼妖十恶不赦,于人族,或许能成为一项助力,我会去做,我当然要去做!”
“我怜惜妖族,谁去怜惜被妖族吃掉的,我们的同族呢?”
炭火在旁边烤着,亲信却知道,自己发热的脸颊并不是因为火焰的烘烤。“大人,您只是让我观察她的后续反应,而其余时候,具体的熬鹰法子,我都不清楚。您一是为了保密,多一人知道,这方法就多一份泄露的危机,二来,是不想我也脏了手吧?”
陆县令点点头。
亲信:“我不问您如何熬鹰,可是,请您将送饭这事儿,交给我做吧。”
“不……”
“大人!”被火光映亮的双瞳晶莹着陆县令的倒影,“不论您死后,是荣升神明,还是成为恶鬼,属下都想跟着您,若是折磨妖族有罪,也请上苍将此罪加诸于我一份!”
*
底线只要破了一次,那就是很可怕的事情了。
狼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习惯卯正醒,巳初睡,每日听对方念三字短文,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如今牢牢记在心里,伙食也是一日一日的好,馒头,鸡汁包,鸡肉,羊肉,给什么,狼女便吃什么,只除了人肉。
再一次将混在肉包子里的人肉包子剔出去,那扇从未开过,连送饭都是从小窗口送进的门,蓦然被打开,亮光堂然而入,光明驱散了黑暗,清新的空气涌入这个混浊的小屋。
狼女仰起头,忘神地看着逆光走进的人,长久不见光的眼睛被冷不丁一刺,不由自主流下眼泪。
那人微微弯腰,“好姑娘,做得不错,怎地哭了?”
语气之温柔,态度之和蔼,狼女鼻头发酸,张了嘴:“我……”猛然想起自己刚才吃了肉包子,犬牙尚未收起,慌慌忙忙地使尖牙缩了回去,低垂下头,“我真的……做得不错吗?”
“当然。”陆县令微笑着,把掌心向上,递到她面前,“这是给好姑娘不吃人的奖励,你可以出去了。”
狼女陡然将脑袋一抬,与陆县令温和地眼眸对视,似想哭,又想笑,最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把自己的手搭在了陆县令的掌中。
狼的尖爪收进了肉垫里,温顺而乖巧。
陆县令让她写信给妖皇——这也是林稚水提前说过的。她也乖乖写了,一字一句写得认真,并且告知了陆县令不少人奸所在,信件便是由他们放鸽飞出。
陆县令:“好姑娘,多谢你的提醒,今晚给你吃羊肉。”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狼女眼中多了光亮,微微垂头,弯起的双眼流露着雀跃,仿佛那是多么大的赏赐。
*
“放肆!”妖皇一拍桌子,“好一个狼央央,简直反了天了!”
“父皇怎么如此大火气,谁冒犯您了?”妖族圣女推着轮椅从门外进来,自从她下半身瘫痪后,妖皇宫中的门槛全被拆了。
妖皇见到自己得意的女儿,脸上的怒容收了收,眼中却仍冒着火,“你看看。”他把信件往九曦膝盖上一扔,“这狼央央,枉朕提拔她,且看看她如今出去后,如何翘尾巴,竟然要求将人族北方一带彻底划给她,食实邑,你说,她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
在妖族,如果只有封地,是需要上交人牲给万妖城这边,自己也能吃人肉,却只能吃些边边角角,偷偷留下来一两成的人,万妖城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深究,可若是加封实邑,也就是说,依旧称臣,往后却再不会上交人牲。
妖族圣女拿起书信,不忙着看内容,先用指腹在墨上摸了摸,指间捻了捻,嗅到鼻前。
妖皇看她举动,没好气道:“是浸了柠檬汁的墨,如果不是这样,朕还以为她受了胁迫,可既然她记得这个细节,必然是真心写来这封信的。”
越说越气,妖皇牵动脸上肌肉,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她既然如此辜负朕的栽培,那这洞主也不必做了,来——”
“父皇且慢!”九曦高声阻止完后,又低低叹了一声,嗓音极轻:“狼洞主这是七窍玲珑心——多心了啊。”
妖皇:“嗯?怎么说?”
雪山上的空气夹着冷意,九曦拢了拢大裘边角,轻咳了几声,面颊白得几近透明,眼中却是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父皇且想想,狼洞主平日里是如此不知进退的妖吗?”
妖皇横眉冷对:“所以才说她心大了。”
九曦摇摇头,唇角泄出一丝笑意,“父皇可记得王翦?”
“嬴政的大将?当然记得,怎么提起他了。”一想到对方杀了他妖族多少子民,妖皇便神色一寒。